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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肉有愛有鬼怪

公廁地板上四根蠟燭明明滅滅,火光把髒汙牆壁映得格外陰森詭異。 
滿臉血污的女人吃力爬行,伸長了手去撈旁邊的手機,卻始終構不到。手機閃爍著,震動了一下,似乎是有一封簡訊傳來。女人的臉突然變得異常驚恐,接著整個人軟了下去,一動也不動。 
“好了,這是這一關給你們的劇情提示,學弟妹可以好好想一下這跟前面的關卡有什麼關聯。” 
一群大一新生圍在地板上的女人周圍絞盡腦汁思考。 
吳侑學瞄了眼手錶,又提醒他們:“這邊的佈景和手機的簡訊內容也都可以看,不過我們時間有限,再兩分鐘就要出發去下一關,大家要儘快。” 
這是夜教遊戲的關卡之一。 
按照學校傳統,每年的學年初各系都會分別舉辦兩天一夜的營隊,讓新班級裡的同學彼此認識。營期裡包含各式各樣團康遊戲,其中最不可少的就是深夜進行的夜教活動。 
這次夜教融合假案推理,主題是連環殺人事件,參加活動的小隊員要走遍各關卡,看過現場佈置及演員表演出的片段提示之後,討論出完整作案過程找出兇手。 
除了錯綜複雜的劇情之外,活動精髓當然就是深夜在野外四處勘查“命案現場”的緊張氣氛。 
為了營造出這種氣氛,每個環節必須一氣呵成,吳侑學已經不知道跟同學在這個場地演練過多少遍。身為隊輔,他的職責是帶領小隊員按照事先計畫的路線順利跑完各關卡,還要掌控好時間避免延誤到其他小隊的行程。 
這在白天或許不是什麼難事,但要在只有手電筒照明的深夜辨認方向,就需要下不少功夫。 
眼看時間差不多,吳侑學對其他三個小隊輔使個眼色,打開了公廁大門鎖。 
“該看的部分應該都看完了。學弟妹接下來也要跟緊我,我們接著出發去下一關。” 
小隊員隨他魚貫而出,三位小隊輔殿后。場務組在公廁裡做了佈景還不夠,外面的洗手台也擺了一個真人大小,披頭散髮的假女屍。 
夜色中突然傳來一陣淒厲至極的尖叫聲。 
身後的學妹驚恐大喊,反射性往旁邊跳了一步,正好撞在一位學弟懷裡。 
吳侑學連忙從口袋裡掏出手機,尖叫聲戛然而止。 
“學妹要小心腳步喔,旁邊的學弟紳士一點,如果看到人家沒踩穩就去扶一下,不要那麼害羞。”其中一位隊輔白雅築一臉嚴肅地開口,回頭竊笑著對吳侑學說:“你的手機鈴聲也太應景了吧,用來撮合他們班班對?” 
吳侑學沒回應,在一旁聽著手機,臉色凝重起來。 
“我知道了。” 
他掛掉通話,附在白雅築耳邊小聲說了幾句。帶隊的工作暫時由另外兩個隊輔負責,他們倆人則趁小隊員不注意悄悄往相反方向走去。 
電話是總召打來的,口氣相當急促,顯見事態緊急。 
原來是某一關的關主等了二十分鐘沒等到該來的第五小隊,反而是排在五小之後的第三小隊先出現。打手機五小隊輔打不通,打給上一關關主,上一關關主說五小在半小時前就離開了。那個打電話的關主一下就慌了,只好聯絡總召,總召把隊輔隊員的號碼打遍,居然全都收不到訊號,只得從各小隊隊輔當中撥人手去找人。 
吳侑學跟白雅築一人一把手電筒,沿著夜教路線掃蕩。 
深夜走在窄小的泥石小徑上,能見度實在有限。晚風刷過夾道的林木發出窸窣聲響,加上不知名的蟲鳥鳴叫,令人毛骨悚然。 
“喂,這裡那麼陰森,會不會鬧鬼啊?”白雅築聲音發抖,本來想說這種詭譎的氣氛下講些話可以活絡氣氛,才不會那麼恐怖,誰知道這句話一說出來,連吳侑學都開始發毛。 
“不要亂說,到時候人家就跟著你不走。” 
白雅築不敢言聲了。 
又走了一段,吳侑學覺得自己說得過火,畢竟對方是女孩子,這樣嚇人不太好,於是拍拍對方肩膀,“欸,我跟你講個笑話……” 
一邊說,手下意識地握緊胸前的墜子,自己也慢慢定下心來。 
他脖子上有一塊玉飾,紅絲線串著,記憶中從沒拿下來過。 
據外婆說,他小時候時常夜半被“不乾淨的東西”侵擾,哇哇大哭睡不好覺,經過多方打聽,被大老遠帶去鄰縣最負盛名的一間寺觀去厄解運。 
紅頭仔一聽生辰皺起眉,再看面相就歎氣,說小孩子八字太輕,命中犯五鬼,容易沖到兇神惡煞,不過囝仔關、破五鬼,恐怕招來邪祟,一家人都不得安寧。說完馬上開始準備儀式。外婆對這個名聞遐邇的法師心懷敬畏,又愛孫心切,當然不敢有異議。 
天地、水火、車路、刀箭一關關過下來,法師吹號、耍鞭,又唱又跳令人目不暇給,一長串的咒文念到底氣都不喘一口。正中午開頭的法事,全部做畢已是傍晚時分。 
法師一說這下沒問題了,外婆緊繃的表情也鬆緩下來,眉開眼笑,紅包沒少給。大概是主家夠大方,臨走之前紅頭仔給了一塊玉,說當作是結個善緣,消災避邪。拿紅繩系小孩子頸上,常年配戴,沒有擺陣解運那麼靈驗,小邪小祟倒都還壓得住。 
搬離鄉下回到父母身邊同住後,他母親對此事頗有意見,說阿嬤上了年紀的人太迷信,她嘴裡那些神鬼妖魔,有的沒的聽聽就算了,不用當真。 
儘管如此,吳侑學還是一直鄭重其事將那塊玉佩掛在胸前,連洗澡都照常帶著。 
是不是真能消災避邪不知道,至少在這種場合可以派上用場,拿來壯膽。 
笑話說完了,白雅築被逗得大笑。笑聲消失後整片野地反而顯得異樣安靜。所以當玉墜‘啪’一聲落在地上砸得粉碎時,兩人都是一驚,面面相覷說不出話。 
此時遠處傳來喧嘩聲,由遠而近,白雅築嚇得拉住吳侑學就要跑。 
“等一下,先看看再說。”
兩道手電筒光線往草地另一頭的林間照去,第五小隊整隊人馬有說有笑地朝他們兩人的方向走來。隊輔還在那給小隊員精神喊話,說學弟妹走路小心一點看地上,下一關有很重要的線索,要細心觀察用心思考我們一定要打敗其他小隊拿到夜教的最佳推理…… 

事後五小隊輔死不承認有任何迷路或延遲的狀況,還說他們當時進行得十分順暢,會推遲那麼多肯定是關主記錯時間了。那個緊張得要命的關主聽到這種話差點吐血。總召也覺得莫名其妙。但既然人一個都沒少,又沒造成太大影響,便不了了之。 
整整兩天宿營榨乾了所有精力,行程結束後吳侑學半死不活地回到合租的小公寓。 
超過四十八小時沒闔眼,更別說洗澡,身上滿是黏膩的汗水。不知道那幾個揪團去慶功的傢伙,是用什麼材料做的,他很清楚自己沒這種體力,現在就算叫他站著睡都行。 
抱著臉盆在浴室外面等的時候他就幾乎睡著。澡間門一打開差點把他擠扁在牆上。 
“抱歉。”他的室友握著門把,身上冒著熱氣,發梢還在滴水。看到他靠在牆邊有點錯愕。 
“沒事,我剛回來,累都累死了。”他揉了揉額頭,隨口問道:“你吃飽沒?” 
室友不知道是搖頭還是點頭,“嗯”一聲逕自回自己房間去了。吳侑學也沒再問,事實上他連自己怎麼撐著沖完澡倒回床上的都忘了。 
“沒事,我剛回來,累都累死了。”他揉了揉額頭,隨口問道:“你吃飽沒?” 
室友不知道是搖頭還是點頭,“嗯”一聲逕自回自己房間去了。吳侑學也沒再問,事實上他連自己怎麼撐著沖完澡倒回床上的都忘了。 
一覺醒來人已經在被窩裡裹得扎扎實實,週末正午的日光把整張床烘烤得暖洋洋。 
幾番掙扎後爬下床,換好衣服從房間出來,搜冰箱替自己弄了牛奶麥片,恰好看見他室友穿上件黑色夾克背著登山包正要出門。 
“要出去啊,你機車前幾天不是送修?” 
“我搭捷運轉客運。” 
“路上小心。” 
“嗯。” 
修長的身影消失在門後,隨之傳來大鎖卡上的清脆聲響。 
窗外的陽光亮得晃眼,吳侑學忍不住起身去把窗簾拉上。正中午大太陽的背著登山包去擠捷運,如果不是知道對方一定不會接受,他還真想問他室友要去哪,他騎車載他去算了。 
他室友是他見過最慢熱的人沒有之一,同住在一起兩個月了兩人還是相敬如賓。 
當初學校宿舍抽籤,留宿率高達九成五,沒想到他就好死不死是沒抽到宿舍的那一個。平時比較要好的幾個死黨都住宿,還同寢,就剩他一個想合租都不知道要找誰一起住。 
現在這間公寓是透過BBS找到的。屋主說明出租對象針對他們學校的學生,兩室一廳一衛浴,租金便宜,更神的是離捷運站只要走五分鐘,根本是從天上掉下來。唯一的缺點是房子設備比較老舊,那部閒置許久的故障電梯就是明證。 
儘管如此,吳侑學看過房子之後還是覺得很能接受,馬上第一時間簽了。開玩笑這種少見的便宜先搶先贏,再慢就後悔來不及。 
看房時有另外一個年輕人跟他一起,大概也是本校學生。 
房東跟他們介紹的時候那人一直愛理不理的,人家指著天花板他眼睛往陽臺飄,也不知道在看什麼。不像吳侑學不放心地問了許多細節,畢竟這麼便宜的租金搭上這個地段,如果不是好運就是房子本身有問題。那個年輕人卻像完全無所謂的樣子,簽約的時候很爽快地跟著他一起簽下。 
那個人的名字叫蘇禹綸,就是他現在的室友。 
蘇禹綸人長得很斯文端正,個性冷淡沉默,不主動找人說話,即使被搭話也只會簡單應一兩個字。平時總是關在房裡,非必要足不出戶,像是見了光會要他命似的。 
吳侑學一天之中見到他的機會屈指可數,通常是早餐跟午餐時間,這人有時候連晚餐都省了,早午餐不是吃泡面就是一些現成微波食品,兩者都沒得選才會出門。 
偶爾會看到他正中午背著登山包出去,不像是運動,總是到深夜才回來。連外出買吃的都不情不願的人,會選正午時分背這麼重的行李出門,十分引人疑竇,吳侑學自己也好奇,但蘇禹綸看起來並不想透露,他就沒過問。 
總體來說他除了太過神秘和難以親近外,稱得上是個好室友。沒有不良生活習性,從來沒打擾過吳侑學。應該說要他吵鬧也是一件困難的事。 
吳侑學對他還是抱著幾分好感的,可能好奇心占了一部份的原因。 
所以當他在網路上開宿營檢討會開到淩晨三點多準備去睡,發現蘇禹綸還沒回來時,他認真考慮該不該發個簡訊。 
蘇禹綸看起來很獨立,是習慣了獨來獨往的那種人,說實在他沒什麼立場去干涉對方在做什麼。可是在外過夜照理說會打聲招呼,而且蘇禹綸還沒在外面待那麼晚過。 
想了想他還是點了通訊錄裡從未撥過的那個號碼,發了通短信請對方有空的話回傳給他。 
深夜裡他睡不好覺起床喝水,看到床頭的手機螢幕亮著,蘇禹綸給了一通回覆:“我沒事,謝謝。” 
他躺倒回床上沉沉睡去。 
隔天是被一通電話叫醒的。他的損友沈長寧帶完宿營,睡了二十個小時後神清氣爽,揪他去淡水騎腳踏車。同行的除了他們兩人還有白雅築,和平時比較好的同學幾個。 
他答應了,就是心裡有點不情願。宿營回來腰酸背痛還沒消,手上還有兩份通識課報告沒寫完。但人畢竟是群居動物,要離開慣常共同行動的群體,難免會感到不踏實。 
沈長寧是那種想什麼做什麼的個性,電話打來的時候已經快八點,他跟吳侑學說要去的話九點半在淡水捷運集合,簡直不給人仔細考慮的餘地。這樣做的好處是讓吳侑學沒有時間反悔,切掉手機後匆匆準備了一下就得出發。 
急切的腳步聲在昏暗狹窄的樓梯間格外響亮。 
這間公寓住戶似乎不多,目前為止他還沒碰過其他鄰居。當他差點在一二樓間的平臺撞到人時,不由得愣了一下。 
蘇禹綸看起來也沒料到會遇到人。他面色蒼白,表情比平時還要陰沉,夾克和牛仔褲上灰撲撲的沾滿塵土。吳侑學看清他臉色極差,伸手去按他肩膀:“你還好吧,現在才回來?” 
他幾乎是條件反射地把吳侑學的手擋開,抿緊嘴唇一語不發,快步上樓,轉眼間就消失在拐角處。
吳侑學注意到蘇禹綸的褲子磨損得很厲害,防水皮靴鞋底邊緣有薄薄一層乾掉的灰泥。但他沒時間多想,還得去赴約。接連陰雨日過後,這兩天難得天氣特別晴朗,不趁機會出門走走會遭天譴。 
沉重的大門把最後一絲光線隔絕在外,樓道裡恢復了寂靜,彌散著一股難以言說的氣味。 
蘇禹綸回到家逕自進了浴室,連背包都一起帶進去刷洗,老半天沒出來。 
熱水從蓮蓬頭傾注而出,他背靠著冰涼的磁磚,眯著眼回想在樓梯間狹路相逢的情景。他還真沒想到會在這種時候遇到他的室友,不知道對方會怎麼想。雖然外人想什麼,在他看來都無關緊要,甚至有沒有室友都無關緊要。 
至少他是這樣告訴自己。 
吳侑學他們一行人美其名是騎腳踏車鍛煉體能,其實一路上還是享受小吃、欣賞風景的成分居多。那幾個女生嘴裡說怕吃太多會胖,看到八裡沿岸的攤販沖得比誰都還快。沈長寧一手握車把一手拿數位相機,快門響個不停,間雜著他的揶揄。 
“侑學你跟小白靠那麼近幹嘛?從這個角度拍太引人遐想了。” 
“她請我幫她看眼睛裡有沒有掉東西,”吳侑學想趕在沈長寧按下相機前阻止他,可惜未果:“我的照片讓你說拍就拍啊,付錢。” 
“應該是你們要付封口費吧?我這人很大度的,一頓飯就行。” 
“吃大便。” 
沈長寧經過的地方都充斥著諸如此類的對話,他沒被推下河證明他的騎車技術真的還不賴,身手也夠矯健。 
玩了一整天,各自散去前一起在熱炒店吃晚餐。 
沈長寧不怕死地展示他的成果。也許是因為成堆的淫照、醜照、偷拍照裡還有幾張拍得很不錯的合照,他那台相機才沒被搶去砸了。 
“淡水風景超美的。”白雅築拿著相機一張張翻看,不斷讚歎。“不過侑學你是不是不開心啊,每張相片表情都那麼僵?” 
正提著筷子搶菜的吳侑學一臉疑惑。 
“讓我看看我看看──”沈長寧聞言湊了過去,“欸,侑學你的表情真的很怪,一副要尋仇的樣子。” 
吳侑學越聽越困惑,“你忌妒我長得好看吧,相機拿來。” 
不看還好,一看他心底直直升起一股涼意。 
照片上他的神情果然如同小白說的,僵硬而詭異,像懷著什麼深仇大恨一樣狠狠瞪著螢幕。明明是自己的臉,此時看起來卻異常陌生,甚至讓他不寒而慄,他確信自己絕沒有在鏡頭前做出這樣的表情,但為什麼照片拍出來會是這個樣子? 
看沈長寧的反應,不像他動的手腳,他不是會花心思惡作劇的人,再說這玩笑一點也沒必要。 
吳侑學動手刪照片,想把這事拋諸腦後。可是照片不只一張,每張照片裡的他都是這個樣子。 
這是他頭一次意識到,自己也許遇上麻煩了。 

從捷運站回家的路上行人稀少,夾道的橙黃色路燈照在地上就像灑了層水光,吳侑學在空巷中聽著自己腳步的回聲,沒來由覺得心裡發毛。 
這時他想起蘇禹綸。 
早上毫無預警打了個照面,他並不很在意,現在一回憶,畫面倒變得清晰起來。他記得蘇禹綸當時臉色很難看,那樣子不僅是生理上的筋疲力竭,還有精神上的疲倦,給人很大的想像空間。 
想到這裡他記起他的室友晚上不出門,不曉得晚飯吃過沒。 
小公寓裡,蘇禹綸一把抓起桌上震動的手機,心中詫異怎麼會有人這時候聯絡他。這個號碼不在通訊錄裡,讓他神經不自覺繃了起來。 
“喂?”電話另一端傳來遲疑的聲音。 
“請問有什麼事嗎?” 
“我是吳侑學,你室友。” 
吳侑學承認自己不知道為什麼有些緊張,他很少跟室友談話,平時客套的問候是一回事,特地撥了人家的號碼又是另一回事。 
“我現在人在外面,想問你吃過晚餐了沒,要是還沒我可以順便替你帶回去。” 
電話那頭一陣沉默。 
“你吃飽了?” 
“還沒有。” 
“那買碗陽春麵要不要?” 
“……” 
蘇禹綸不是不餓,是不知道該如何回應。他從不在別人有麻煩時主動伸出援手,所以也不習慣不請自來的關心。 
這還是他頭一次接到家人以外的來電,心情跟前次收到室友的簡訊時一樣複雜。他有刪簡訊的習慣,事情辦完了就會把收件匣清空,上次那通突如其來的短訊卻被鬼使神差留了下來。 
對方把他的不回應當作默認,他沒意見,切掉通話,將號碼存進手機裡。 
不久後吳侑學回家敲開他房間門,把面提給他就趕著去洗澡,錢也沒拿。 
他拆開塑膠繩,一股熱蒸氣撲面而來。 

從淡水回來,大家很有默契絕口不再提照片。吳侑學心懷僥倖,覺得這事可能就此告一段落。 
照片詭異是詭異,他那天剛好臉抽筋也說不定。 
幾天後他在房裡抱著筆電幫忙沈長寧整理宿營的檔案。按照格式整理出幾份標準的活動紀錄上繳,並將拍好的相片分門別類,以便製作紀念光碟。 
沈長寧是他高中時代就認識的同學。兩人一起撐過地獄般的高三,很有緣份地考上了同一間系所。沈長寧也持續貫徹有難同當的精神,辦活動一馬當先沖在前面爆肝的同時不忘拉他下水。 
幾千張圖片流覽起來不輕鬆。檔案夾一開始是小隊員們從遊覽車上下來的情景,大家都一副十分期待、興高采烈的模樣。再來是大地遊戲、中餐、RPG跑關。 
吳侑學注意到有幾張很明顯就是針對自己拍的,專門抓他跟白雅築勾肩搭背或相視而笑的畫面,一看就知道是沈長寧幹的好事,不禁哭笑不得。 
他跟白雅築只是單純好朋友,照片拍成這樣看起來卻還真有點來電的意思。 
他從小到大,嚴格來說從沒交過女朋友。這點一直是沈長寧從高中以來,最愛踩的痛腳,他本人倒不怎麼在意。對他有意思的女孩子不少,其中也有長得漂亮、個性不錯的,但接觸過後都沒什麼感覺。 
拒絕了一個兩個三個,到後來沈長寧看不下去了,說你該不會是同性戀吧,千萬不要看上我,我很難吃。 
他翻白眼說你這種貨色還是省省吧。 
沈長寧又湊過來問,比了一個滿齷齪的手勢:難道你是……那個方面有什麼問題? 
他當時忙著指考衝刺,被這種垃圾話煩得不行,在補習班趁著臺上講師不注意,把旁邊喋喋不休的噪音來源壓到椅子上,沿著大腿內側摸上去,說你要不要親自體驗看看我到底有沒有問題。 
還穿著高中男生制服的沈長寧同學一下子就嚇得噤聲了,自此再也不敢光明正大拿這種玩笑騷擾他,改為旁敲側擊地打探和揶揄,替他拍幾張曖昧的照片。 
吳侑學懶得跟他計較,著手整理夜教的檔案。 
晚上光線不好的關係,夜教的照片特別少,其中小隊員們回到大廳分組討論解謎的鏡頭又占絕大多數。 
他快速翻著縮圖把相片一張張選到不同的分類資料夾,突然感覺到不對。 
將卷軸往回拉,點開其中一張自己領著小隊員進活動中心大廳的圖像檔,將比例放大到100%。他事後相當後悔自己動作太衝動,因為完整大小的相片實在把他嚇得夠嗆,半天沒緩過氣來。 
他的隊員一共有八個人,隊輔包含他總共三人。照片裡卻出現了十二個人。 
螢幕裡的他站在門邊朝門外的小隊員招手,肩旁是一張跟整個畫面格格不入的臉,不屬於參加宿營的任何一個人。 
一個穿著白衣黑裙的女孩子倚著門框,散落的長髮蓋住半邊臉蛋,側著頭滿臉怨毒地瞪視他。那股恨意讓人一時間完全沒心思去注意女孩的容貌美醜,目光全集中在扭曲的表情上。 
吳侑學頭皮發麻地盯著顯示器半晌,有種錯覺,好像他肩旁真的有這麼一張臉仰頭瞪他,毒辣的目光似乎要把他鑽出兩個洞。他連眼珠都不敢亂轉,怕餘光一掃看到任何不該看的東西。 
此時一個吊詭的想法又浮現出來,他覺得這個臉好像從前在哪見過。 
MSN的訊息提示音忽然響起,嚇了他一跳。 
沈長寧的對話視窗正在螢幕下方一閃一閃,發過來的句子錯字一堆,可以想見他的驚惶失措。 
他表示夜教之後有些圖片不能用了,出了點狀況。吳侑學追問是什麼狀況,他說其實也沒什麼,就是跟上次去淡水拍出來的照片一樣。 
吳侑學腦子裡靈光一閃,他知道為什麼那個女孩子的臉看起來這麼熟悉了。這是因為在淡水看的那些照片中,他自己的表情,跟那個女孩子簡直一模一樣。 
沈長寧問他怎麼辦。 
他大著膽子把剩下的夜教照片看完。檔案全按照時間排序,白衣黑裙的女孩只出現了那麼一次,在那之後的照片他都頂著個苦大仇深的表情。 
怎麼辦?他自己也沒頭緒,這時候沒人會講隔壁營隊的正妹想來搭訕的冷笑話了,很明顯兩個字可以概括情形,就是撞鬼。而且撞鬼的時間點就在夜教跑關結束前後。 
撞人可以道歉,撞車大不了賠錢,撞到鬼吳侑學還沒太多這方面經驗。小時候聽外婆講了不少傳說故事,但都沒有告訴他要是真的碰上了具體該怎麼解決。 
沈長寧建議他去附近寺廟求助,反正寧可信其有,沒效也不會有什麼大損失。考慮到那個女孩有可能信的是天主教,看要不要順便連教堂也去拜一拜。 
說到這裡,像是突然想到似的,沈長寧問他現在方不方便開視訊,如果相機可以看到鬼影,說不定攝影機也行,這樣他們倆可以拍一部鬼影實錄,放到youtube上保證會紅。吳侑學心裡七上八下,看到這種垃圾話簡直想掐死對方。 
窗戶沒關好,縫隙灌進來的涼風吹得他後頸發毛。房裡空蕩蕩的,除了他之外沒有旁人,他卻感覺有雙眼睛時時刻刻都在身旁窺伺著他,令人坐立難安。 

蘇禹綸睡前到客廳來裝熱水,就看到吳侑學自己的房間不待,跑出來歪在沙發上睡著了。燈大開著,電視還沒關,綜藝節目的女主持人笑得花枝亂顫。 
他的視線從對方臉上轉移到看似空無一物的沙發椅背後,細長的雙眼目光銳利,若有所思。 
然後他把自己外套脫下來,扔在吳侑學身上。 
隔天沈長寧幫吳侑學代點了兩次名。白雅築下課拿手肘頂他,問吳侑學今天到底怎麼了,平常翹課沒翹這麼凶,難道是生病了? 
沈長寧露出高深莫測的表情,伸出一根手指搖了搖,但笑不語。白雅築氣得又頂他兩下。 
到了下午吳侑學總算現身,無聲無息飄進教室,臉色比死人還青白。 
原來他花了一個早上把附近市區的廟都拜了一圈,拜到腳軟。這不算什麼,真正的致命傷是那幾杯摻了紙灰的符水。 
沈長寧看到他的樣子嚇了一跳,小聲問:“怎麼樣,解決了嗎?” 
吳侑學痛苦地按著胃搖搖頭:“不要問,很可怕。” 
他很納悶當廟公的為什麼不乾脆去賣清腸藥,健胃通便肯定大賣,還能造福群眾。但胃部另一陣劇烈的絞痛讓他連吐槽的心情都沒有了。 
沈長寧看他那個慘樣有點於心不忍,拍著肩膀安慰他:“忍耐一下,如果拉個肚子就可以驅邪的話還算劃得來。” 
“萬一不行怎麼辦?”吳侑學抱著肚子,身後佈滿沖天的怨氣。“那幾個死神棍不只叫我喝一杯符水,還拿了好幾張給我說什麼照三餐燒來喝。要是沒用我不就虧大了。” 
又不是小兒科開藥還一日三餐,紅包白包。沈長寧很不厚道地直接笑了出來。“你拿到那幾張長什麼樣子,借我見識一下。” 
吳侑學很不情願地掏出幾張皺巴巴的紙條。白底黑字,A4大小影印裁切,切得不夠俐落,邊邊還起毛。 
沈長寧張大嘴,見識到什麼叫槽點太多無從吐起,可以理解吳侑學為什麼那麼忿忿不平。影印的符咒要是有用,他吐口口水都能當殺蟲劑。 
“算了啦,也不一定每間廟都是騙子,大不了下次跑遠一點找間比較有名的。” 
“對,說不定從頭到尾只是我們自己眼睛脫窗,根本沒有所謂的靈異照片。”吳侑學聽了他的話,跟著堅強地試著自我寬慰。 
話是這樣說,他自己心裡明白事態並不單純。小時候每夜聽外婆講鬼故事多少對他產生了影響,加上一連串事件都在玉墜碎掉之後發生,很難不讓人產生聯想。 

隔天下午的宿營檢討會,吳侑學差點沒趕上。他踏進系學會辦的時候,討論已經進行了二十分鐘。
沈長寧幫他騰出位置,問他死去哪鬼混了這麼晚到。 
“你以為我想嗎?”吳侑學翻出L型夾,裡面塞滿亂七八糟的資料。“剛才去附近那間玫瑰堂,想說拿個十字架或是大蒜之類不知道有沒有用,結果在門口被教友堵到,抓著我講了半天的聖經故事,都說要遲到了還不放我走。” 
沈長寧沒想到他真的會狗急跳牆連教堂都肯姑且一試,憋笑憋到臉紅成了豬肝色。 
就算極力壓抑,‘嗤嗤嗤’的笑聲在安靜的會辦還是很刺耳。主持檢討會的總召心生不悅,直接點名找碴。 
“侑學,你對這次各個活動有什麼意見嗎,說說看,覺得策畫得最好的項目是哪一個?” 
“這個……個人覺得是夜教,恐怖氛圍掌握得很好。”吳侑學接連幾天滿腦袋都是由夜教而起的靈異事件,光照片裡那個白衣黑裙的女孩子就足以讓驚悚值爆表。他說這話可是出自真心誠意。 
夜教活動的組長才剛因為第五小隊短暫失蹤的事被總召訓一頓,聽到吳侑學的話感動到眼淚快掉下來。 
“還是侑學你懂我。為了夜教我們這組不知道做過幾百次場勘了,還不就是為了做出嚇人的效果。” 
總召點點頭,承認夜教部分的確是瑕不掩瑜,值得嘉獎。 
“不過,我聽學長姐說,夜教那塊場地十幾年前曾經發生過高中女學生遇害的兇殺案件,鬼故事頻傳,還曾經鬧出人命。雖然只是傳言,我們辦活動應該儘量謹慎,下次挑場地要注意一下這方面問題。”總召補充說道。“好那接下來我們檢討各個場地的場布……欸?侑學,長寧你們兩個怎麼了,一副見鬼的樣子,身體不舒服嗎?” 

整場檢討會吳侑學心不在焉,散會後一語不發往外走。大樓外飄著細雨,小到讓人懶得撐傘,落在臉上卻又帶來絲絲涼意。偌大的校園剩下沒幾個人,口袋裡手機震動,八成是沈長寧。他沒接電話,逕直往車棚走去。 
他可以想像得到沈長寧會對他說什麼。無非是叫他不要相信沒有根據的傳聞和怪力亂神。人在面對無法理性解釋的狀況,往往習慣選擇忽略或無視。但事情發生在他身上,怎麼自我催眠都無法擺脫逐漸蔓生蕪長的恐懼。 
這種恐懼又是旁人所無法理解的,他只能自己承擔。朋友幫不上忙,更別說親人。他的父母向來對鬼神嗤之以鼻,從他們看待玉墜的態度就可窺見一斑。 
想到這裡,他習慣性摸了摸胸口,但那裡空落落的,外婆給的墜子已經摔碎了。 
他繼續快步走在實驗大樓長廊上,整條走廊空蕩蕩。拐過玄關時突然出現一個人影,幸虧兩邊反應都夠快,及時煞住才沒撞在一起。 
“不好意思。”他道了歉,對方卻一把扣住他的手臂,力道之大甚至讓他隱隱發疼。他定睛一看,反握住對方的手。“蘇禹綸?” 
“嗯。” 
他們兩個人雖然是室友,卻幾乎沒在學校裡遇到過。 
蘇禹綸一副剛做完實驗要回家的樣子,也不知道是累翻了還是怎樣,問話都不怎麼回,只是直勾勾看著他,又似乎並不是在看他,而是透過他注視著他身後的某個東西。 
他被這樣的目光看得發毛,但是蘇禹綸本身卻帶給他一種莫名的安全感,讓他慢慢鎮定下來。 
“我有多的安全帽,要不要順便一起走?” 
蘇禹綸沒說什麼,又被當成默許。 
100C.C.的摩托車載兩個男的剛剛好。機車在小巷裡左彎右拐,天色因為微雨提早變暗。小巷子逼仄狹窄,兩旁的建物像是蟄伏在黑暗中的野獸,在撲襲而來的前一刻蓄勢待發。 
但由於另一個男孩子壓在後座上的重量,讓他覺得很安心。 
到家時蘇禹綸把手伸進他的口袋,塞了樣東西進去。 
“聽說你最近有點麻煩,這個給你。” 
吳侑學拿出來攤在掌心,是一個折成八角形的平安符,黃色符紙厚實粗糙,上面用毛筆劃了幾道符文。這種平安符他不陌生,小時候外婆帶他到廟裡上香都會順手取一兩個,叫他收在抽屜裡不要丟掉。 
但在連續喝了幾張影印的紙灰摻水後,他對這類東西早就失去信任。 
“你去廟裡求的?”他問。 
兩人潮濕的鞋底踩在公寓髒兮兮的階梯上。 
“不是。”蘇禹綸自顧自上樓,似乎懶得解釋。 
“那難道是你畫的?”吳侑學是隨口說說,蘇禹綸卻停下腳步,回頭盯了他一眼,像在審視、評估他值不值得開口,短短一瞥讓他有種被X光掃描的錯覺。 
“我有一個研究民俗的朋友,這張符是他給我的。”到家門口前,蘇禹綸才慢慢說,“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你不排斥的話,還是帶著吧。” 
就算蘇禹綸不這樣說,吳侑學還是會把平安符帶在身上。 
一向冷淡獨來獨往的室友不只坐了他的車,講了遠超過平常字數額度的話,還送東西給他。何止是高興簡直令人受寵若驚。 
換作是平常,吳侑學肯定會笑得一臉陽光燦爛,背後冒出一條搖來晃去的尾巴。但這天下午陰鬱太久,沒辦法一下子切換過來,所以他只是彎了彎嘴角,將八角黃符攢進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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