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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餐具的序章

京城的四季是分明的,冬是冬,夏是夏,春天就是冷暖相宜的。
「傅先生,來賓的禮單你要不要再確認一下。」金秘書抬起眼看了一下泳池邊上戴墨鏡的男人,儘管他戴著墨鏡,但還是不能完全遮住臉上的那塊大疤。
傅聽夏轉過頭來,下意識地推了推臉上的墨鏡,點了點頭:「要的。」
金秘書把手裡的文件夾遞了過去,傅聽夏接過來又道:「我還要再確認一下新娘室的佈置,你把鑰匙也給我吧。」
「你……要去新娘室?」金秘書遲疑地問道。
「是的,明天新娘室會有人拍照,我要去看一下鮮花的佈置。」
金秘書看著傅聽夏,又遲疑了一會兒才道:「其實……你不用這麼盡力的,即使你不看,新娘那邊的人也會看的。」
傅聽夏笑了笑,他臉上雖然戴了個大墨鏡,可這麼一笑顯得有些靦腆:「我是新郎這邊的管家嗎,做事情當然要更盡力一些才是。」
金秘書長吐了一口氣,從口袋掏出鑰匙遞了過去:「隨便你。」
「謝謝。」傅聽夏接過鑰匙。
金秘書走遠了,他才回過頭,深深的但又不著痕跡地長出了一口氣。
十年了,他能做到的都盡力了吧,能這樣遠遠地守候他的幸福,就是他人生意義吧。
泳池邊上的工人拖著夜照燈出來,傅聽夏轉過身問:「今晚泳池能弄好嗎?」
「放心吧,傅先生,絕對誤不了明日接新娘進門,你就放心吧。」工人頭討好地笑道。
傅聽夏笑了笑,轉身離去,遠遠地他能聽到其他工人在問:「那個臉上有大疤的男人是誰啊?不可能原家的人吧。」
工人頭連忙斥道:「快閉嘴,不想幹了是吧?」
傅聽夏低頭笑了笑,扶了一下臉上的墨鏡快步向著車庫走去,跟已經在那裡等候的司機說:「典禮會場。」
車子很快就滑出了車道,傅聽夏坐在車上看著路兩旁的街道,突然喊了一聲停。
他從車子上下來,向著旁邊的花店走去,看了一眼滿滿的花架:「請問,有滿天星嗎?」
「當然有啊。」女店員掃了一眼他的臉,儘管戴了墨鏡,但從這個角度看還是不能完全遮住傅聽夏臉上的疤,她努力裝作什麼也沒看到的樣子:「要搭配什麼?」
「就滿天星,給我來一束就好。」
「先生送人嗎?」
「送人。」
女店員遲疑了一下,還是建議道:「你不搭配一些主花嗎?康乃馨,劍蘭都可以,百合也行啊。主要是……很少有人只送滿天星的,這是配花嘛,是個陪襯。」
「謝謝,不用了,就滿天星。」傅聽夏微笑道。
女店員只好包了一束滿天星遞給傅聽夏,她看著傅聽夏伸手接花,忽然發現眼前這個男人有一雙白皙修長的手指,線條看上去很柔軟,好像是一雙藝術家的手,配黑白琴鍵,或者是纖長的畫筆。
她一時之間看走了神,都沒發現傅聽夏是什麼時候走的,等她回過神來,只發現了放在櫃檯上的錢。
傅聽夏看了一眼面前富麗堂皇的飯店,吩咐了司機幾句就下了車。
他站在飯店外面猶豫了一會兒,才向著大門走去,還沒有走進大門,從裡面迎面走出來一位穿黑色西服的年青男子。
居然是季景天……傅聽夏腳步微頓想要迴避已經來不及了。
季景天手插在褲袋裡,他雖然穿著西服,但卻沒打領帶,襯衣也很隨意地開到了第二個鈕扣,在夜風裡身影很高挑,而且他站在高兩個台階的地方,因此更顯得有些居高臨下。
「聽說你昨天做的脊椎動脈瘤手術很成功?」
傅聽夏平靜地道:「我昨天沒有做什麼手術,應該是原先生做的。」
季景天頭微轉,露了個很帶諷刺意味的失笑,將他形狀很好的唇線拉得很薄,看上去像是一把隨時能射出利箭的弓。
他走下兩步,站在傅聽夏一個台階上,側頭看著他,然後才用憐憫的眼神譏笑道:「你真是個白癡。」
說完他便錯過了傅聽夏,走了幾步跳上了停在暗處的車子,很快就開出了飯店的鐵柵門。
傅聽夏看著揚長而去的跑車,長呼了一口氣,原俊楠所有認識的人當中,他最不願看見的就是季景天,因為旁人就算看不起他,也會因為顧著原俊楠的面子,又或者畏懼原俊楠的背景而對他客氣幾分,至少會視他而不見,絕對不會像季景天這樣每次遇見都會說些羞侮於他的話。
也許因為季景天是天之驕子。
天之驕子,即不用看人臉色,也不用畏懼任何人,所以大概也從來不會操心自己的言語對別人是否有造成傷害。
傅聽夏抱著花,抬起腳走進了飯店的大門,逕直地朝著新娘室走去,走到新娘室的門口,他將花換過一隻手,右手伸進褲袋裡掏鑰匙。
鑰匙從褲袋處掉了出來滾到門邊,傅聽夏彎腰去撿,突然聽到門裡有人說道:「這幾年你辛苦了,本來我還擔心你結婚那個醜八怪會不會找你的麻煩,現在看來還是你有本事。」
傅聽夏的眼簾輕眨了一下,聽見那個很熟悉的聲音笑著回答:「我要是那麼不會辦事,你也不會把這樁麻煩事拜託給我了,是吧。放心吧,看在我們倆交情的份上,我會幫你看著這個麻煩的。」
有那麼一刻傅聽夏只覺得大腦一片空白,耳邊好似有很多只蜜蜂在飛過,嗡嗡地交織成一片,什麼也聽不真切。
他只能隱約地聽前面那個男人大笑道:「要說把這醜八怪拜託給你,真是神來之筆,反正這也是他希望的,就算是我給這個便宜兄弟的一點關照吧。唯一對不起的就是你。」
「算你有良心,還真是辛苦我了。」
「俊楠,只要你接著讓他這麼當個白癡,我們家會在其它方面補償你的。這次醫院的特許經營證下來,我保證,原家會是其中的贏家!」
「他還能做什麼呢,再有十年,也就廢了吧。放心吧。」
傅聽夏渾身抖得連站都站不穩,滿天星早從手裡滑落,散了滿地。
他唯一的念頭就是想要逃離這裡,可是他的身體好像被人抽走了所有的力氣,以至於要扶著牆才能勉強保持直立的姿勢。
離開這裡,全靠著那種執念,傅聽夏才能拖著腳步跌撞地走出飯店的大門,趴在門柱邊上乾嘔了起來,門外的司機吃了一驚:「傅先生,你沒事吧?」
傅聽夏跟沒聽見一樣,轉身朝著茫茫的夜色跌跌衝衝而去。
離開這裡,離開這裡,傅聽夏的腦海裡只有這麼一句話,可是等他有了意識之後,他突然發現……原來自己又站回原家別墅裡。
是啊,十年,他還能去哪裡呢?
「傅先生,我們已經好了,正在放水測試。」工頭走上來討好地道。
傅聽夏麻木地點了下頭,聽著那嘩嘩的流水聲,拖著腳步向著泳池的方向走去。
「工頭,你來這邊看下。」另一邊的工人喊道。
工頭應了一聲,朝著手下走去,他走了一會兒,突然發現地面上的電線正在被拖動,不由轉回了身,看見傅聽夏腳上勾住了照明電線渾然不覺地還在朝前走,不禁大叫了一聲:「傅,傅先生,小心!」
他這句出口為時已晚,傅聽夏已經被電線給絆倒了,整個人帶著照明燈向著泳池跌了下去。
「騰」他落入了水中,流水沖走了傅聽夏臉上的墨鏡,露出了眼角邊可恐的大疤。
火花在水中發出閃亮的藍色光芒,傅聽夏張開了四肢蕩漾在水中,在電流通過心臟的那刻,他想著……
若是一切能重來,他要讓那些人,所有的人都付出代價。
若是一切能重來,他要不擇手段,不惜一切的獲取更多的東西,他要站在所有人的頭頂,再也沒有人能輕易地把他踩在腳底下。
若是一切能重來,他要……對得起自己的人生。
意識飄走了,然後又飄回來,是他躺在地上,耳邊有一個清脆的女聲顫抖著問道:「他,他不會死了吧?」
「不管我的事,是他自己從稻草堆上滑下去的!」有個男聲驚慌失措地道。
傅聽夏緩緩地睜開眼,映入眼簾的不是原家豪華的別墅,而是一棵很大的槐樹。
槐樹……在他的記憶裡只有他曾經呆過的鄉下才見過這麼大的一棵,傅聽夏緩緩舉起手,手上沾著細碎的麥秸片,他猛然睜大了眼睛,他又回來了,不是活回來了,而活著回到了十五年前。

第2章 粉彩餐具

「醜八怪,你醒了,你沒事吧?」
傅聽夏眨了一下眼,才看清旁邊的少女,她很年輕,有一張清秀裡透著青春嫵媚的臉龐,但此刻頭髮凌亂得像個雞窩,上面還沾滿了麥秸的碎片,模樣看起來實在是慘不忍睹。
這到底是誰,傅聽夏有些想不起來。
那少女見傅聽夏不回話只是直勾勾地看著她,高傲地抬起下巴道:「醜八怪,我不是你能想的,拜託你以後不要再做這樣的事情,要不然發生什麼,那都是你自找的。」
說著,她看了一下四周,又壓低聲音:「如果你敢把今天的事說出來,別怪我不客氣。」
「鈴子,鈴子!你又死哪去了?!」遠處傳來了大嗓門的喊聲,少女一下子就從地上跳了起來,奔了兩步又轉過頭做了個兇惡的表情:「我說的話別忘了,我可是真的為你好!」
傅聽夏想了半天才依稀想起,自己少年的時候村子裡的確有這麼一個叫鈴子的女孩子,不過他想不起來自己跟她有什麼交集,似乎後來也沒聽說過這個人的什麼消息。
他起了身,拍了拍身上的麥秸,事實上他被親生父親認回去之後,又聽過村子裡哪個人的消息呢。
傅聽夏走了幾步,突然又想起了什麼,這件事情似乎不是發生在他被父親認回去之前,而是已經被父親認回去了,可卻受不住京城裡那些人的恥笑跟凌辱,因此又逃回了村子。
他想到這裡,立即像發了瘋似的往屋子裡跑,他一直跑到一座簡陋的屋子裡,屋子裡除了一張土炕,便是一張粗笨的桌子,桌上整整齊齊放著兩大排的書。
傅聽夏卻沒有看它們,而是跑到了牆壁上掛著的一面坑坑窪窪的鏡子前,他閉著眼睛,正是因為這次自己逃回來,繼父才會把自己領去做什麼整容手術,最後導致了他徹底毀容。
隔了好一會兒,傅聽夏才猛然睜開雙眼,鏡子裡他的左額至大半個左眼都被紅色色斑覆蓋著,很是詭異醜陋,傅聽夏看見了卻是大大的鬆了一口氣,看來繼父還沒來得及帶自己去做那個真正毀了他容的手術。
「哥哥回來了!」一個濃眉大眼的少年走了進來,他的身後跟著一個小不點的女孩子。
宋大力,宋聽荷,他同母異父的兩個弟妹,前世裡他因為憎恨繼父因此對這兩個弟妹的感情也很一般,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死的時候,他們都在做什麼,大力幹了些什麼,聽荷有沒有嫁個喜歡她的男人。
傅聽夏歇力壓抑住眼中的淚意,轉身抓起炕上的包,急急忙忙從裡面摸出一顆皺巴巴的糖,然後俯下身遞給躲在宋大力身後的宋聽荷。
宋聽荷看見他臉上的色斑有些害怕,不由自主向後縮了一下,可是那張亮晶晶紙包著的糖吸引力又實在太大,她有些垂涎地看著它,以至於把自己短短的小手指塞進了自己的嘴巴。
「拿著,哥哥……給你帶的。」
宋聽荷有些吃驚地睜著圓圓的眼睛:「哥哥給我帶的?」
儘管她還很小,但也意識到她的大哥不是很喜歡他們,傅聽夏點了點頭,宋大力笑道:「快點拿吧,大哥說給你就是給你的!你的口水都快流到胸脯了。」
宋聽荷急了大聲嚷嚷著還嘴:「二哥才流口水,還打呼嚕!」
傅聽夏微笑道:「是的,我能證明聽荷說的是對的。」
宋聽荷得到了傅聽夏的支持,即得意又很害羞,瞄著那顆糖,快速地接了過來捏在手裡,她捏著糖又偷偷瞄了眼還彎著腰看她的傅聽夏,發現他眼圈紅紅的,不由問道:「大哥眼睛摔了嗎?」
「嗯?」
宋聽荷認真道:「我昨天腿摔了一下,就是紅紅的,爸爸說只要吹吹就好了。」
說完她就湊近傅聽夏,踮起腳對著他的眼睛很輕柔地吹了吹,如同暖風似的氣息從傅聽夏的臉上輕輕劃過,傅聽夏伸出一隻手放在宋聽荷童花頭上:「果然好很多了,看來我們的聽荷將來也能當醫生呢?」
宋大力不屑地道:「她那麼笨,怎麼可能當醫生?」
宋聽荷聽二哥嫌棄她笨,委屈地嘟起了嘴,傅聽夏揉了揉她的頭髮笑道:「聽荷可以給大哥當護士。」
「我給大哥當胡士。」宋聽荷挺起小胸脯反駁自己的二哥,她不明白什麼是護士,但也知道傅聽夏是站在自己的一邊。
宋大力將宋聽荷一拎瞧不起地道:「大哥可是要當骨科大夫的,你這細胳膊細腿能給骨科大夫當護士嗎?」
宋聽荷的夢想還沒抱多久就飛了,又一臉委屈看著傅聽夏。
傅聽夏笑了,接過宋聽荷把她抱著放在炕上道:「不怕,大哥不當骨科大夫,大哥以後會當……嗯,就當一名心臟外科大夫好了。」
宋大力有些不解,當名骨科大夫不一直是大哥的夙願嗎?
「大,大哥,你怎麼不當骨科大夫了?」
傅聽夏低頭將書包裡的書都抽出來,在書桌整齊地擺放好,微笑道:「哦……我聽說心外更難一點。」
宋大力癟著嘴:「大哥,你說話真是讓人受傷。」
傅聽夏轉過頭去,笑著用手指彈了一下宋大力的前額:「好好讀書,二弟!」
宋聽荷這個時候已經偷偷將糖放到了嘴裡,聽到這裡開心地咧嘴,露出了裡面咖啡色的小牙:「二哥是個大笨蛋!」
「你這個偷糖吃的小老鼠!」宋大力佯裝了個撲過去的鬼臉,宋聽荷連聲尖叫,三人笑成一團。
門外傳來了叫聲:「大力,聽夏,都在家吧!」
屋內的的笑聲戛然而止,傅聽夏與宋大力對視了一眼,兩人走出屋子,門外站了個中年的男子,背著手打量著院子裡的柴禾堆,他的後面是個戴眼鏡的削瘦年青人,臉上滿是倨傲。
「大伯!建民堂哥。」傅聽夏喊了一聲。
如果是放在過去,他根本不願意理睬這個便宜大伯,更加不願意理會宋建民這個便宜堂哥。
這個大伯欺詐了他們全家好多年,有什麼好用的,好吃的從來都不放過,甚至連母親生病的時候用來滋補的雞湯都會被他們端走。
而這個宋建民更是在幾年之後會跟他上一個醫科大學,當傅家那些人的走狗,害得自己無處容身。
傅聽夏總是在想,沒有宋建民全家,也許他的母親就不會那麼早的抑鬱而終。
只要想到這個,傅聽夏就覺得胸中的怒火在熊熊燃燒,他抬起頭臉上露出微笑又重複了一遍:「大伯,建民堂哥,有什麼事嗎?」
宋慶國大概沒想到一向孤僻不愛說話的傅聽夏今天會這麼客氣,咳嗽了一下道:「哦,建民今年高考,他自覺考得不錯,你奶奶想先辦一桌家宴咱們自家人提前慶祝慶祝!明天晚上過來吃飯,提前跟你爹說一聲,免得他跑礦上去老晚才回來。」
什麼考的不錯,傅聽夏的心裡冷笑了一聲,宋建民重考了整整五年才不知道走了什麼運而跟他一起考進了京都醫科大學,這當中為了他的高考費,奶奶不知道多少次鬧上門來,甚至不讓自己的母親去醫院看病。
只是大伯一家一向吝嗇成性,怎麼會突然轉性來請他們吃飯的,傅聽夏嘴裡應付道:「好的,我們到時會去的。」
宋建民一臉鄙視地道:「那天鄉長也會來,我爸爸是存心給你介紹的,收拾收拾別太丟人。」
鄉長的娘就住在他們的村,因此鄉長隔三五岔會回來,不知道為什麼好像對宋建民特別看得上眼,據說是當女婿陪養的,這才是宋建民能在縣高中佔了五年高考名額的緣故,也是宋慶國父子最以為了不得的依仗。
宋慶國指了指院裡的柴禾:「大力,給你嫂娘送點柴禾過去,做飯不夠燒。」
「你家不是有氣嗎?」宋大力不滿地道。
「你知道燒一桌飯要用多少氣,一罐氣又要多少錢,年紀輕輕的張口就來,你爹,你老師怎麼教育你的?我要好好的跟他們談一談,大力你最近是有一點問題。」
宋大力聽得頭皮發麻,連忙道:「知道了,知道了,我馬上就送過去行了吧!」
宋慶國這才滿意地帶著早就一臉不耐煩地宋建民離開,宋聽荷拉著傅聽夏的手委屈地道:「大哥,我們幹嗎要給他們柴禾,柴禾是二哥劈的,把手都劈破了。我們去告訴爸爸吧?」
宋大力沒好氣地道:「告訴爸爸也是會讓你送過去的,只會送得更多!」
傅聽夏看著宋建民父子遠去的背影努力回憶著,他可不相信宋建民父子真會有這麼好心,究竟是為了什麼呢,那天請客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宋大力氣乎乎地背了兩捆柴跟宋聽荷送柴去了,傅聽夏坐在書桌前,捧著一本書卻一個字也看不進去。
一定是發生了什麼,到底是什麼?

第3章 餐具的茶具

他想著,突然一茶缸的水放到了他的桌邊,傅聽夏一抬頭,見一個憨厚敦實的男人正在拿毛巾擦臉,白色的圓領汗衫鬆鬆垮垮套在身上,長得跟宋大力有幾分想像,正是傅聽夏的繼父。
有多少年,他沒有見繼父了,十年,十五年,也許準確地說,應該是他十二年前看著這個男人從自己樓下拎著一籃子東西腳步蹣跚地離開。
傅聽夏曾經很恨自己的繼父,恨他的愚笨,恨他的粗魯,如果不是這樣的一個男人,自己的母親不會那麼早就死,自己也不會落得如此的下場。
可是當他拒絕見面之後,他站在樓上的窗戶旁,看著繼父傴僂著背慢慢地走向遠方,他又覺得莫名其妙有一種想要追上去,抱住繼父痛哭的衝動念頭,也許繼父已經歇盡了全力,只是以他的能力,不足以扭轉悲劇的命運吧。
繼父不行,但是現在……他可以。
「你回來了?」
「啊!天氣熱,要多喝點水。」繼父侷促地道。
「嗯。」傅聽夏拿過水杯聽話的將水一口氣都喝光,水有點甜,像是放了些糖,其實這種時候放鹽更合適,不過傅聽夏笑著道:「喝了水,果然人好受多了。」
繼父聽了立刻露出了笑容,乾燥的臉上擠出了滿面的菊紋:「那就多喝一點,多喝一點。」
他說著搶過杯子,又去倒糖水,這樣連喝了兩大茶缸糖水傅聽夏不禁面露苦色地看著繼父又遞過來的茶缸。
傅聽夏看著茶缸,突然愣住了,對了,母親留給自己那套古色古香的杯子是什麼時候沒有的,仔細回想起來,這次回來他應該就會帶走所有的東西,可是他回到了京城並沒有見到那兩隻杯子。
繼父絕對不會動母親留給他的東西,這麼想起來……
他放下茶杯,從床底下拉出箱子,這是一隻棕色牛皮的箱子,看上去就非常古樸也很古典,絕不像一個村民家裡能有的。
傅聽夏打開箱子,箱子的一角用白布包著就是那套杯子,傅聽夏展開來一看,是兩隻成對的上寬下窄的三羊開泰嘉靖青花仰鍾杯,圖紋色澤淺淡清麗,極為精緻優美,放在手裡大小也剛合適。
「這茶杯你媽以前偶爾會拿出來喝茶,說是你外公給她的。我還說這麼小只杯子,喝酒都不暢快。」繼父說笑了幾句,復又歎了口氣。
傅聽夏沒研究過古董,可是在原家呆久了也知道這麼一對嘉靖青花仰鍾杯在十五年以後是要賣到上百萬的。
是了,宋建民在那次請宴之後就似乎直接跟著鄉長的車子回了縣裡,之後回來就有所不同,大伯甚至還故作大方地借了幾百塊給繼父讓他做手術,繼父當時感恩戴德的謝了他很久。
傅聽夏心裡冷笑,原來原因是在這裡,他慢慢將杯子重新包裹了起來。
「大哥!」宋大力跟宋聽荷送完了柴禾回來,宋聽荷就一蹦一跳地進來找傅聽夏。
繼父看見宋聽荷跟傅聽夏這麼親熱,也略有些傻眼,小荷一向有點怕自己的繼子,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好了。
傅聽夏接過撲上來的宋聽荷對繼父說道:「答應了帶她出去玩。」
他這麼一說,繼父就立即釋然了,小孩子嘛,只要稍微示好一下就會跟人親熱的,不過這次繼子回來好像真得變得有些不同了。
「不要打攪大哥看書,快出去吧。你們擠在屋裡,你大哥熱都熱死了。」繼父往外攆自己的一對兒女。
傅聽夏微彎下腰小聲道:「等下,我偷偷帶你出去玩。」
說完他對著宋聽荷擠了下右眼,宋聽荷這才高興地跑了出去。
傅聽夏站起身正好聽見繼父在訓斥宋大力:「你為著幾根柴禾就跟你大伯頂嘴,爹平時怎麼教你的?」
「知道,對大伯要打不還手,罵不還口,要比對待親爹還要孝順!」
繼父掄起蒲扇般的大手狠狠地在宋大力的後腦勺拍了一下,那聲音聽得傅聽夏的牙都酸:「光學得嘴尖舌滑,你把你大伯得罪了,你大哥的事情怎麼辦,沒眼力價的東西!」
他的話說完,才發現傅聽夏跟宋聽荷就站在門邊,他咳嗽了一下:「我去做飯,你,你們都該幹嘛幹嘛去!」
宋大力朝著他背影吐了下舌頭,對傅聽夏說:「我真不知道爸爸怎麼就那麼相信那全家都不是東西的人。」
傅聽夏搖了搖頭,歎了口氣。
吃飯的時候,照例是所有的人碗裡只是拌了辣子跟幾根菜葉子的寬麵條,只有傅聽夏的碗裡還有幾塊醃肉。
傅聽夏夾起一塊醃肉放在宋聽荷的碗裡,繼父立刻沉聲道:「小荷,把肉還給你大哥。」
宋聽荷儘管對著那塊肥肉只嚥唾沫,但還是乖乖地夾起醃肉放回傅聽夏的碗裡。
「我最近腸胃受了點涼,所以要清兩天腸胃。」傅聽夏笑著將碗裡的肉又分給了宋聽荷跟宋大力。
「你不舒服。」繼父連忙問。
「沒什麼事,只要清兩天腸胃就好了。」傅聽夏安慰道:「我看醫書上是這麼寫的。」
他們倆這麼一對答,宋大力已經把肉都塞進了嘴裡,看著父親轉頭看來的眼光,他一邊嚼著肥肉一邊連忙道:「大,大哥自己說的,他要清腸胃的嘛。」
宋大力這麼一開口,嘴裡的油直往外冒,繼父搖著頭瞪視道:「你不能像你大哥那樣吃飯,你最少也不要被你妹妹比下去吧。」
宋聽荷正在一小口一小口地享受著肉片,聽見父親的話就吃得更秀氣了,宋大力無奈地道:「哎,真是,全家就屬我最沒地位了。」
傅聽夏剛好在碗裡又翻到一片肉,聽到這話就將那塊肉又夾到宋大力的碗中,果然宋大力如獲至寶,立刻把地位的事情給忘光了。
吃完了飯,宋大力跟宋聽荷兩人負責洗碗,傅聽夏坐在書桌邊看書。
繼父則走到櫃子邊打開一個餅乾盒,拿出裡面的帕子,打開包裹,露出裡面的一疊錢,然後從口袋裡掏出錢又添了進去,放好之後,又數了一遍,最後將每個紙幣的折角都抹平,才細緻地將布帕重新包好,臉上露出滿足的笑容。
傅聽夏從書頁上抬頭看著繼父,他一直是這樣吧,小心翼翼地攢著每分錢為了給自己動手術,最後那個結果他其實也是很難受的吧,傅聽夏覺得眼裡有熱意湧出。
此刻繼父轉過身來,傅聽夏連忙低下頭,怕繼父看出他的異樣,可繼父卻沒有如同往常一樣默不作聲地走出去,而是開口道:「聽夏,我知道……你們都對大伯不滿,可是你如果不想回京城,那麼在這裡重新獲得學籍,進縣一中都要靠你大伯,你大伯好歹是個小學校長,他有關係。」
傅聽夏沒有抬頭,只是柔順地道:「好的,我不得罪他。」
「我今天在煤礦上打聽到了有一個養豬場賣豬糞,我已經跟煤礦上的司機說好了,明天幫我拉上一車,我都埋蘋果園裡去,明年一定能有個好收成,你放心吧,一定能供得上你讀醫科大學。」
傅聽夏抬起了頭,看著繼父響亮地「嗯」了一聲。
「真的,那不會像今年那樣,投了二百四十塊錢,收二百七十塊錢,辛苦一年才掙三十塊,還要被縣稅務局拉去補稅吧。」宋大力甩著手上的水珠進來插嘴道。
繼父做了個要揍他的動作:「你這嘴巴沒門混小子!明天跟我去抄豬糞去。」
「我也去!」傅聽夏說道,然後看著那兩雙瞪得老大很相似的牛眼笑道:「我在家裡再呆下去就要悶壞了,想出去散散心。」

第4章 餐具的奶奶

隔日全家天不亮就起床了,村裡沒有車道,他們要走出很遠在國道上等司機。
傅聽夏的身材屬於修長型,四肢手腳都細長,十六歲的傅聽夏又正當竄個子的時候。
因此之前留在家裡的衣服都不能穿了,京城裡的衣服又不合適,他翻了一會兒衣服,把校運動褲套在了身上,上面穿了件短t恤,然後想了想,又戴上了眼鏡跟帽子,這才走出了房間。
繼父的早餐已經準備好了,兩個夾鹹菜的白饅頭外加一個白煮蛋,可能是因為怕傅聽夏像昨日那樣把醃肉分給宋大力跟宋聽荷,這次繼父破天荒破例給每人都煮了一個白煮蛋。
全家就這樣邊咬著饅頭邊說笑邊朝著村外走去,站在國道上沒等多久,傅聽夏便看見滾滾的煙塵裡一輛綠漆卡車朝著他們開來,遠遠地剎了一下車,放了一個響亮的尾氣聲。
煤礦司機老王一跳下車就在宋大力的肩上狠狠地拍了一下笑道:「大力小子,好久不見,又壯了,一看將來跟你爹一樣就是個地裡的好把式,一點也沒虧了你的名字。」
宋大力不樂意地道:「我才不要像我爹,我寧可跟你王叔來開放屁車。」
繼父瞪了一眼他:「怎麼說話呢?」
宋大力指了指旁邊的大哥與妹妹道:「說實話啊,你聽聽,聽夏,聽荷……多好聽!」,然後又指了指自己:「大力,一聽就是沒文化的人取的好不好。」
繼父上去扯著他的耳朵:「你有文化,你倒是少考兩門不及格啊!」
在場的人除了宋大力慘叫,其他的人都笑得彎了腰,傅聽夏更是笑得眼裡都流了淚,他在原家不是不能笑,而是一個背景怎麼能放聲大笑呢,他都快忘了痛快的笑是什麼滋味了。
笑夠了老王才注意到傅聽夏,問:「這個是……」
繼父笑道:「我的繼子,將來要當醫生的那個。」
老王吃驚地「哦」了一聲,臉上的表情都收斂了幾分:「第一回見啊。」
「王叔叔。」傅聽夏喊了一聲。
「很有禮貌,果然是不太一樣哦。」傅聽夏上車的時候,聽見老王把聲音壓得低低的跟繼父道,他的心裡長吐了一口氣。
「小荷,唱支歌來聽。」老王開動了車子笑道。
宋聽荷清脆地應了一聲,亮起嫩嫩的童音唱道:「妹妹在村頭,哥哥在村尾,日日相聞不相見,想的喲……」
繼父轉過頭瞪視著宋大力,伸手照他腦袋就是一下,宋大力捂著腦袋嚷道:「這跟我又有什麼關係啊,我又不會唱歌!!」
一時間車廂裡的笑聲又傳出老遠。
車子在黃泥山路上顛簸了好一段時間,才總算找到了那家豬廠。
繼父看見那牆角堆成山的豬糞眼睛都放出了亮光,一名看門的中年男人走過來道:「是來拖豬糞的吧?!」
「是!」繼父連忙回答。
「五十塊錢一車,你有人裝吧?」
「有,有。」繼父指了指身後的宋大力道:「我跟我兒子。」
「兩個人裝一卡車那可有點辛苦哦。」
傅聽夏說道:「還有我,我也裝。」
中年男人抬起頭,繼父笑道:「這個是我繼子,將來會當醫生的。」
傅聽夏臉微紅地道:「還沒有考上哪!不能說一定是醫生。」
繼父大聲道:「怎麼會不是呢,你外公,外婆,爺爺,奶奶,還有你爸爸都是醫生,你將來當然是醫生!」
傅聽夏臉更紅了,只好低頭佯裝找鏟子,繼父這是說什麼呢,怕別人不知道他替人白養兒子啊。
中年男人倒是笑了:「好,看在醫生的份上,算你四十五塊錢,隨便裝,只要你卡車能裝得上。」
繼父驚喜不已,連聲喊著老王把擋板裝起來。
「這個糞可真夠肥的,回頭摻著這些肥把咱們地裡改改土,明年一定豐收。」繼父喜道。
「嗯。」傅聽夏點頭笑道。
宋大力則看著大頭蒼蠅亂飛的糞堆捏了捏鼻子,搖了搖頭。
三人裝一卡車的豬糞,還要抓緊時間不能誤了老王拉煤,等快裝完的時候,傅聽夏只覺得自己的掌心如同火燒一般,悄悄翻開一瞧掌心裡面滿是血泡。
他剛想收起手卻聽宋聽荷叫道:「大哥的手破了!」
傅聽夏慌忙衝著她「噓」,繼父已經丟下手中的鏟子走過來,不管傅聽夏說沒事沒事,硬是拉過他的手,看著上面的血泡忙將脖子上的汗巾解下來撣上面的塵土埋怨道:「都說了不要你干了嘛,你這手是要當醫生的,這些粗活就只適合大力那個笨小子!」
宋大力撐在鏟子上委屈地嚷道:「爹,你已經毀了我的名字,你還要毀我名聲,我到底是不是你親生的?」
繼父息事寧人地安慰道:「親生的才這麼說,你這不是隨我嗎?」
他又回頭關照道:「你現在手什麼也不要碰,等我回去給你挑泡,這大夏天的傷口不容易好,要是發炎了就不好了……」
傅聽夏看著繼父道:「好的……爸爸。」
繼父嘮嘮叨叨突然戛然而止,低頭定定地看著傅聽夏的手,隔了半天才鼻子嗡嗡地道:「你先回車上坐著吧。」,然後就掉頭急匆匆地去鏟糞了。
傅聽夏坐在車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明明是臭烘烘的養豬廠,他卻莫名地好像聞到清新的青草味。
回到家裡,繼父催著他們洗澡,水來不及燒,當然第一桶水是給傅聽夏,洗下來的水給宋聽荷,然後才輪到宋大力,最後是繼父自己。
「讓聽荷先洗吧。」傅聽夏道。
繼父揮了揮手:「今天你大伯要給你引見鄉長,不洗乾淨一點怎麼成,再說你還有傷!」他轉頭道:「大力,大力,幫你哥洗澡,小心他手上的泡。」
宋大力應了一聲,傅聽夏只好抱著衣服進去。
洗完了澡,他看著院子裡忙成一團的繼父跟弟妹,悄悄地走出了大門,一直走到一排嶄新的青瓦磚房前,走進了院子,聽著廚房那邊的鍋碗瓢盆的聲,裡面除了嬸娘的聲音,好像還有幾個幫傭鄰居,看來嬸娘這桌家宴還真是下了點功夫。
他走到另一排平屋前,看著裡面的燈光,輕輕拍了一下窗子。
「誰啊。」
「建民堂哥,我爸讓我來的。」
窗子打開了,宋建民上下打量著傅聽夏:「什麼事?」
傅聽夏從口袋裡摸出一隻布帕遞了過去:「你不是考上大學了嘛,我爸讓我給你送份子錢過來。」
宋建民眼裡透著狐疑:「你爸……不是還想問我家借錢給你動整容手術的嘛。」
「哦,我爸說過兩年不是我也要高考嘛,想讓你給輔導輔導,再說了做手術也不差這點錢。」
「還是二叔有眼光!告訴你縣裡面想讓我給輔導一下的人不知有多少,連縣長的兒子我都還沒答應!」宋建民神氣活現地看了一眼傅聽夏,又看了一眼那鼓起來的布帕,伸手接了過來:「就當辛苦費了,記住了我可是看二叔的面子,要是平時就你那傲慢的樣子,我連睬都不會睬你。」
傅聽夏靠在窗邊微笑道:「哦,辛苦費。」
「建民,建民,快過來,鄉長來了。」接著便是嬸娘一迭聲地親熱話:「哦喲,鄉長,咱們自家人,吃個飯你還提什麼水果!」
宋建民連忙把那布帕塞到口袋裡,湊到傅聽夏跟前壓低了聲音道:「即然是給我的辛苦費,你要是在我媽那裡說,回頭可別怪我不給你輔導。」
「知道了。」傅聽夏微笑道:「我誰也……不告訴。」
宋建民拍了拍傅聽夏的肩,又走後兩步看他:「仔細看,你好像也沒那麼難看,將來去了這紅斑,說不定也能抵得上我一二分。」
傅聽夏露齒一笑:「謝了。」
「我要陪鄉長說話,你還是稍微晚點進來,鄉長那裡說錯話可不是鬧著玩的。」宋建民說完就昂首挺胸進正屋去了。
隔了一會兒,繼父帶著宋大力跟宋聽荷進了門,宋聽荷一看見傅聽夏就高興地道:「大哥在這兒呢。」
傅聽夏朝她招了招手,宋聽荷就高高興興地朝著傅聽夏跑過去了。
嬸娘走出來上下打量了一下他們,態度不冷不熱地道:「先去東屋看下娘吧,娘這一年到頭犯腰骨疼,連我們也跟著招罪。」
繼父侷促不安地道:「麻煩嫂子了。」
傅聽夏冷冷地看了一眼嬸娘,低頭俯在宋聽荷的耳邊說了幾句悄悄話,然後才帶著她跟在父親的後面走進了東屋。
奶奶盤著腿坐在炕上,見他們進來冷冷地給了個白眼,然後將頭側過一邊。
傅聽夏幾個人早已經習慣了,他們每次見奶奶,都好像他們剛犯了一樁很嚴重的錯誤似的。
「媽。」繼父笑道:「您最近身體還好吧。」
「怎麼能好啊……」奶奶陰陽怪氣地道:「建民馬上就要去上大學了,你大哥發愁他的學費愁得頭髮都白了,我這個老不死的又要吃人家的,又要花人家的錢看病,怎麼能好?」
繼父滿面慚愧:「是聽夏他媽走得早,否則我該把媽接到我們家去的。」
奶奶這才回頭看了他一眼,歎氣道:「我知道你心裡老是埋怨我偏心,可是你想一想,將來你能靠誰啊?靠大力,還是聽荷這個丫頭片子?」她說著冷冷地看了一眼傅聽夏:「你不要把錢扔大河裡。有這多的錢,幫幫你大哥,你大哥是個校長,就比你吃得開,將來建民也比大力有關係。你以後有了大事還是得靠他們兩個!這樣吧,也不要多,你準備個一千塊錢明天給你大哥。」
繼父滿面為難地低聲道:「一千塊錢我實在是拿不出……」
奶奶的臉色沉了下去:「怎麼這點錢你也捨不得,你就眼睜睜地看著你哥發愁?」
傅聽夏笑了一聲:「大伯會不會愁得早了一點?」
奶奶陰沉著臉道:「你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等正式錄取通知書下來再發愁也來得及。」
這回奶奶聽懂了,抬起手指著傅聽夏:「你,你這個兔崽子,你敢咒你建民考不上!」她說著就掰下自己腳上的棉鞋就朝著傅聽夏砸了過來,傅聽夏微微側了側頭就輕輕巧巧地躲過了她的鞋子。
奶奶見沒砸著傅聽夏,立即捧著胸「哎喲」,傅聽夏不以為意,倒是把繼父嚇得不輕:「媽,媽,你消消氣,你千萬不要把自己氣著。」
「我早就跟你說過,那個破鞋不能娶,不能娶,你看看,我們全家把他辛辛苦苦拉扯大,他一點也沒有回報,反而過來咒我們,這種養不熟的白眼狼,真不虧是破鞋生出來的!」
傅聽夏插在褲袋裡的手都捏成了拳,突然聽宋大力說道:「奶奶,你夠了吧,我跟聽荷也是你嘴巴裡那破鞋生的。我們,不想沾大伯家一點光,我爸爸不想靠大伯,我將來也不想靠建民哥。對於我們來說,大伯一家不是什麼靠山,而是敲詐犯!勒著我們脖子的敲詐犯!讓我們活不下去的敲詐犯!好想一刀砍了敲詐犯!奶奶,你再幫著大伯敲詐我們,我遲早有一天會殺了他全家!」
他這話一出口,外面只聽見「撲通」一聲,像是誰摔了一跤,而奶奶則直接橫倒在炕上。
傅聽夏知道外面肯定是嬸娘在偷聽,他也顧不得去管她,而是連忙上前拉開驚慌失措的繼父,在奶奶的鼻端試了試,輕皺了一下眉頭,又翻開她眼皮看了一下,看見那收縮的瞳孔,他心裡失笑了一下,轉頭對繼父道:「沒事,把奶奶納鞋底針找出來。」
「要針做什麼?」
「哦,老人的腦袋通著腳板,只要狠扎兩下就能清醒了!」
宋聽荷連忙拿過針線簍子踮起腳遞上來:「大哥,奶奶的針線簍子。」
奶奶的眼皮子跳了幾下,傅聽夏嘴邊含笑著拿起針:「哦,好,這根針夠粗!」,還沒等他抬手,就只聽奶奶「哦喲」一聲,全身抖了抖好似回了魂,有氣無力地睜開雙眼:「你爹呢?我剛才還看見你爹的。」
繼父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奶奶已經拍著炕號啕:「你這個死鬼,為什麼不帶我走啊,你讓我跟二子說,他現在能聽我的嗎?現在我這個老不死的招人嫌啊!」
「媽,媽你讓我想想辦法,想想辦法。」繼父急得滿頭大汗。
宋大力轉身就氣乎乎走了出去,傅聽夏則悠悠地道:「奶奶,鄉長現在在正屋跟建民哥說話呢,你要是聲音太大,他還以為大伯家沒有孝順好奶奶呢。」
奶奶的哭聲戛然而止,用發紅的眼睛仇視地看著傅聽夏,嘴裡念著不成形的話,好似在詛咒,傅聽夏則轉身淡然走出了屋。
屋外宋大力站在那裡,握著拳一臉怨恨地看著大伯家的正屋,傅聽夏走過去把手放在他肩上。
「大哥,我剛才本來是想說來嚇奶奶的,可是現在好像感覺是真心話一樣!」
「傻瓜,要報復把自己捲進去那就划不來,你不用砍他全家。」傅聽夏看著宋大力轉過來的臉微笑道:「大哥有其它的辦法。」

第5章 餐具的堂兄

「什麼?」宋大力好奇地問道。
傅聽夏笑道:「你等會兒就知道了,走吧。」
「去哪?」
「人家不是請了我們吃家宴,不吃……豈不是浪費。」
宋大力會意,笑道:「我們不吃得大伯家鍋碗乾淨那真對不起大伯今天的招待啊。」
兩人笑著對擊了一掌,然後大踏步地走進了宋建民家的正屋的門坎。
「哦,聽夏跟大力都來了!」宋慶國打著哈哈,指了指旁邊那個白面無鬚的男人道:「這是陳鄉長,過來打個招呼。」
陳鄉長看著傅聽夏道:「你就是那個回京城讀書的傅聽夏。」
「對,對,他爸爸可是就京城裡大官。」宋慶國介紹道,那名叫陳鄉長的男人看著傅聽夏眼裡露出了感興趣的光芒。
傅聽夏淡淡地道:「大伯,我爸是種田的,你很清楚啊,什麼時候當了京城裡的大官。」
宋慶國乾笑道:「這孩子,念舊。」
宋建民很知趣地把靠近鄉長的位置讓了出來,親熱地招呼:「聽夏,你過來坐。」
傅聽夏看了一眼那個位置,走了過去坐了下來,宋建民又有禮貌地道:「鄉長,你們談,我去幫我媽準備酒席。」
陳鄉長看著宋建民的背影對宋慶國說道:「慶國,建民教育的不錯,不驕不傲,將來能挑大樑。」
宋慶國謙虛地道:「哪裡,咱們到底是幹教育工作的嘛,德,智,體,一樣不能缺,別看他讀書辛苦,但在家裡該他幹什麼,他還是要做的,咱們不能給社會養個高分低能的你說是不是。」
「建民爸,菜好了,大家入席吧。」嬸娘臉色不太好的進來問。
宋慶國立即彎腰笑著拉著陳鄉長入席,又特地關照傅聽夏坐鄉長的一邊,儼然是個一心一意想要提攜侄子的大伯。
繼父抱著宋聽荷也走了進來,宋慶國又是一番和煦的介紹,繼父看了一下席面,問道:「建民呢?」
傅聽夏抬起臉,見嬸娘的臉上閃過一絲尷尬,宋慶國面不改色地笑道:「他要伺候他奶奶吃飯,不用管他。」
繼父不好意思地道:「我去陪媽吃飯吧。」
宋慶國連忙道:「不用,不用,今天你可是客人。」
繼父憨厚地笑道:「都是自家人,建民那孩子考上了大學還要出遠門呢,跟鄉長多談幾句才是真的。」
他剛要起身,就聽傅聽夏說道:「爸,建民哥即然要出遠門,可能想跟奶奶多接觸接觸吧。」
「哦,這也是。」繼父尷尬地坐了下來。
傅聽夏笑道:「聽荷,過來大哥這裡坐。」
宋聽荷立即從爸爸的膝上跳下來,一蹦一跳地朝傅聽夏跑過去了。
陳鄉長跟傅聽夏說了兩句,傅聽夏雖然每次都很有禮貌,但回答的內容都很簡短,根本無法深談,更不用說能打探到什麼,於是只好掉頭去跟宋慶國兄弟寒暄。
繼父看著宋聽荷從門裡跑了出去,他本來想叫住她,但剛好陳鄉長問到他,他也只好先回答陳鄉長的問題,想一想宋聽荷很可能是去上茅房,也就沒在意。
傅聽夏低頭看了一下腕上的電子錶,然後看了一眼吹噓著的宋慶國,心裡暗自冷笑。
「爸爸,大哥。」隨著一陣嗒嗒聲,宋聽荷小臉漲紅地從外面跑了進來:「我們家裡有賊!」
「賊?!」宋慶國幾乎跟繼父同時站了起來。
「我剛才回家看見家裡有人在我們屋子裡翻東西。」
「小孩子,別隨便亂說,你不是在這兒吃飯的嗎,怎麼又看到家裡什麼了?」宋慶國瞪了一眼宋聽荷。
「是我讓她回去的。」傅聽夏開口道:「我想請鄉長幫忙轉到縣一中,所以讓聽荷回去幫我拿我在京城中學的成績單。」
繼父的臉色都變了,他首先想到了什麼,啊呀了一聲,就衝出了大門,宋大力也跟著追了出去,宋慶國想阻攔都攔不住。
傅聽夏轉過臉對陳鄉長說:「鄉長,最近露天煤礦上有一些短工白天做活,晚上就溜進村偷東西,搞得我們這裡治安很不好,被抓住了就說我們當地人欺負外地人,能不能麻煩鄉長去給我們做個見證。」
「你胡說什麼,怎麼能讓鄉長去做這件事!」宋慶國喝斥道。
陳鄉長聽到了治安兩個字,立即想起了還在縣裡的那個港商,頓時頭皮發麻,心裡想著怎麼先安撫住這件事情,不要給捅得人人皆知:「發生這種治安問題,是我這個當鄉長的責任,我當然要去!」
宋慶國聽了臉色頓時白了,他雙腿發軟,傅聽夏拉著陳鄉長已經快步跑出了他的大門。
很快他們就到了傅聽夏的住處,門大開著,繼父正在哪裡死命抱住宋大力,宋建民則嚇得縮在一角,而傅聽夏的屋子裡翻得東西倒處都是。
「怎麼回事?賊呢?」傅聽夏問道。
宋大力紅著眼指著宋建民:「他就是那個賊!」
宋建民看見鄉長臉色頓時也嚇白了,人也嚇清醒了一些,連忙道:「我,我不是偷,我,我,我是來找聽夏從京城裡帶回來的教科書的。」
繼父連忙給傅聽夏使了個眼色跟陳鄉長說道:「對,對,聽夏從京城裡帶回不少書。」
傅聽夏不顧繼父的眼色淡淡地道:「我的書都在書桌上,你有必要把我的屋子都翻過來嗎?」他走到櫃子邊,打開餅乾盒看了一眼,轉過頭來道:「鄉長,我爸爸放在這裡的錢不見了。」
「我沒有偷,不是我偷的。」宋建民驚恐地說道。
宋大力甩開父親的手,走了過去在宋建民身上一通亂摸,最後從他口袋裡搜出了一個布帕,冷笑了一聲。
宋聽荷從繼父的身後露出小腦袋指著布帕:「那是我媽媽的手帕,上面還有媽媽的名字呢。」
宋建民的目光從布帕上移到了傅聽夏的臉上,看見了他嘴邊隱隱的笑意,他這才恍然是傅聽夏刻意挖了個坑給他跳,再看陳鄉長的表情,他急忙喊道:「這錢不是我偷的!」
傅聽夏雙手插在褲袋裡俯視著他淡淡道:「這錢就是你偷的!」
「不是!」
「你就是來偷錢的!」
「我不是偷錢的!」宋建民臉紅脖子粗地吼道。
「那你是來偷什麼的?」
「我是來偷……」他說到這裡突然止住了聲音,看向陳鄉長,以及背後匆匆趕過來的父母,還有跟過來那些探頭探腦今天他家的幫廚,他突然覺得整顆心往下沉,一下子就軟坐到了地上。
陳鄉長只覺得臉上火辣辣的疼,剛才飯桌上每一句誇宋建民的話好像都是在抽他自己的耳光,他重重地哼了一聲:「看看錢數,夠不夠送派出所。」
「算了,算了,都是一家人!」繼父連忙擺著手乞求道:「鄉長,我們家不計較,您給小孩子一個機會。」
陳鄉長的眼神明顯露出了猶豫之色,傅聽夏垂下眼簾,這時門外突然傳來清脆的聲音:「這麼爛的德行也讓他當大學生,將來當了官豈不是老百姓倒霉!」
傅聽夏轉過臉去,見鈴子掩在她媽那胖胖的身體後面伸長了脖子喊道,鈴子媽也嚇了一跳,伸手掐了鈴子一把,鈴子吃痛地道:「這是正義,正義是一碗丸子能換的嗎?」
鈴子媽尷尬地拍打著鈴子,一邊把她往外推:「你這個天生來討債的死丫頭。」
鈴子百忙之中衝著傅聽夏做了個鬼臉,傅聽夏心裡失笑,什麼當大學生,大學生是考得好吧,這丫頭哪裡有正義感,八成是跟自己等價交換,要讓他保守她的秘密,不過她吃虧了,他根本不知道她的秘密。
陳鄉長的眼神完全變了,看著宋慶國說道:「小處不教育,將來必定釀成大禍,你也是做教育工作的,應該明白這個道理吧。」
「鄉,鄉長……」
陳鄉長不等他說完,便對宋建民道:「這次看在你叔叔求情的份上,就不報案了,但是縣一中還是給你一次處分的,哦,你在縣一中的東西也收拾收拾,反正你這次考得也不錯,到了新學校要好好做人!」
傅聽夏的嘴角上彎,什麼到了新學校,宋建民這次絕對不會考上,不過現在陳鄉長不再給他縣一中的名額,檔案裡又留了一次處分,他二年後還能跟自己一起考進醫科大學嗎?
傅聽夏轉眼看見繼父在看著自己,他側過頭下意識地避過了繼父的目光。
宋建民已經完全慌了,考沒考得上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現在的考題幾乎年年都在變化,不能做應屆生,他這輩子都別想考上大學了,他膝行了幾步,一把抱住陳鄉長的腿:「鄉長,鄉長,是您的那個港商說想看看傅聽夏的那個杯子,我,我,我才過來的拿的,我都是為了你,為了咱們鄉啊!」
傅聽夏抬起了頭,眼裡閃過一絲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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