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裡面那個反派BOSS的存在

對於他想要毀滅世界的原因讓我很無語

只能說他的腦迴路有問題

解決的方式錯誤的很離譜

 

簡介:
通過古書《千問》,一絲代表求知慾和分享精神的靈識產生了,在它強大到能獲取所有通過各種媒介公開的問題和知識的時候,它突然想當人。
「我不是問號成精,這叫凝神具形!」by被當成妖精的文灝
在文灝眼裡,幾乎所有人頭頂都自帶一個對話框,裡面是腦袋裡當前最主要的疑問,放眼望去,一條街就是一個問題集錦。
為了幫助更多人解決問題,文灝不經意間越站越高,成了無數人心中的終極導師,受萬人仰望。
「你對我們做了什麼?你是妖怪嗎?!」by嚇尿的犯罪未遂分子
在這個過程中,只有與那個萬中無一的心志堅定之人獨處時,他才能享受沒有問題彈幕的清淨世界。
但有一天,這個人面色如常地對著自己,頭上卻滾動播放著一條巨亮的彈幕!
是直接回答他呢,還是等他開口了再回答他呢?
「誰先表白的重不重要?在線等,挺急的!」by國民導師

 

第1章
  「媽媽,你看那個阿姨好可憐!」
  正低頭給兒子整理書包帶的年輕母親抬起頭來,順著兒子的手指側過頭去,就看到了蹲在馬路牙子上的那個人。
  「呃……那不是阿姨,是叔叔。」
  那看起來像個流浪漢,側對著他們,上身穿件髒兮兮的白色緊身短T恤,下身鬆鬆垮垮地掛了條大紅大綠的女士長款睡褲,一頭快要拖地的長髮亂蓬蓬的,被隨便用條軟樹枝拴了起來,那樹枝上還帶著幾片葉子。現在是秋天,幾場雨之後,氣溫降得很快,街上都有穿毛衣的了,這個人卻光著雙糊滿污泥的腳蹲在大街上,整個人顯得纖細瘦弱。
  小孩子性別意識還很弱,看到長頭髮、花褲子的就以為是女性,但大人多看一眼就很清楚,那確實是個男人。
  「媽媽,我可以把麵包分給他嗎?」沒在叔叔還是阿姨的問題上糾結,男孩兒又發話了。
  小孩子想做好事要鼓勵,那個人看起來也不像有危險的樣子,年輕母親點了點頭。
  正在沉思的文灝眼前突然伸過來一個麵包,側頭一看,身邊站著個穿校服的男孩子。男孩看他的眼神裡有好奇,遞東西過來的手臂卻伸得直直的。
  文灝還沒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看起來像男孩子媽媽的人趕過來了。被動作太快的兒子甩在後面的女人喘了口氣,剛要說話,一下子看清了男人的長相,臉上浮現驚訝。
  這是一張年輕人的臉,很乾淨,上面既不見茫然,也沒有焦慮,反倒帶點禮貌的笑意,看起來就像個二十出頭的大學生。最重要的是,這長得也太好看了!
  不好意思地笑笑,女人道:「他想把麵包分給你,小孩子不懂事,要是不喜歡請不要介意。」
  明白自己這是被幫助了,文灝心中一暖,正要伸手去接,男孩卻一下子把手縮回去了。只見他快速把麵包上面一層撕下,再把裹著塑料包裝的部分遞過來,紅著臉說:「對不起,忘記被我咬過了,現在都是乾淨的了。」
  看看男孩子臉上的紅雲,再分別看看他和他母親的頭頂,文灝笑著傾身過去,像說悄悄話一樣的低聲對他道:「對媽媽說真話,她很愛你,不會打你的。」
  「真的嗎?」男孩眼睛都瞪大了。他剛上一年級,不太適應,平時測驗考了個不及格。同桌告訴他考試成績太差會被爸媽混合雙打,這是小學生的「慣例」,他的表哥表姐還有鄰居哥哥都是這樣的。最晚下週一就要上交讓家長簽過字的卷子,這兩天他都愁死了,不知道是該聽同桌的悄悄改分數,還是乖乖挨打。
  文灝一本正經地點了點頭,男孩立刻就高興了。這個不認識的叔叔居然知道自己的煩惱還告訴自己怎麼做,一定是個很厲害的人,聽他的肯定沒錯。
  年輕母親看到突然高興起來的兒子,心情也變得很好。這兩天兒子一直悶悶的,問又不說,她跟丈夫都有些擔心。看來教孩子為人善良是對的,幫助他人真的會帶來快樂。
  牽著兒子離開,女人一邊問「剛才那個叔叔跟你說了什麼」,一邊心想,那可真不像個流浪漢。
  文灝確實不是一般的流浪漢。嚴格說,他連人都不算。因為他是問號變成的。
  你說建國後不許成精?沒文化,這不是成精,這叫凝神具形!
  事情要追溯到一本叫《千問》的古書。《千問》的作者已不可考,但毫無疑問是思想家們的始祖。這本短短的古書全由對當時的人們來說無解的問題組成,既包含對天地自然的疑問,又涉及諸如「我是誰,從哪裡來,要到哪裡去」之類的人生拷問。因為用詞簡單、內容豐富、朗朗上口,它成了一本啟蒙讀物。
  千百年間,《千問》被數之不盡的孩子誦讀,開啟了無數人對世界和自身的探尋。漸漸地,在不斷匯聚的語言和思想的力量中,「提問」本身擁有了一絲靈識,附著在文字上,那就是文灝的前身。
  古時的文章雖然沒有標點,但詞句中表示疑問的語氣和思想狀態與問號代表的實質含義是一致的,因此可以說,文灝是問號變成的。
  隨著時間的推移,越來越多的人將各種疑問訴諸筆端,同時也有很多人將自己的發現記錄下來與他人分享,且這兩種人很多時候是重合的。他們中的佼佼者成了偉大的傳道者、人類文明的創造者。最初那絲靈識也跟著變得越來越強大和具體,成了求知慾和分享精神的混合體。慢慢地,它的觸角可以延伸到任何呈開放狀態的問題和解答。
  在信息爆炸的現代,內容的載體也變得多種多樣,但只要是公開給大家看的、真心實意的提問和分享,它都可以獲取,近乎一個搜索引擎。在汪洋般的信息中,它漸漸生出了第一條自主意識:人類的世界真有意思,好想體驗一下人的生活啊!
  當這條意識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強烈,文灝出現了。
  這天凌晨,東山森林公園的最中心,一個人影在湖心上的月華中慢慢顯現,然後跌入湖中。
  文灝從湖中爬起來,赤身裸體地在月夜中走了好久,才在一個垃圾堆邊撿到現在這身「奇裝異服」。路上的樹枝勾得他的長髮越來越亂,他乾脆折了根枝條胡亂把頭髮綁起來。
  在感到自己將要具形那一刻,文灝對自身的性別和外形做了選擇。
  為什麼是男性?因為好多人在網上問「姨媽痛怎麼辦」,很少有人問「雞雞痛怎麼辦」。
  至於外形,這麼多年,人們對男性的審美不斷產生細微的變化,但不管是流行肌肉壯男還是妖孽美男,形容男子外貌好的詞就那麼幾個,隨便挑出「劍眉星目」、「面如冠玉」、「貌若潘安」也就行了。要在一段時間後,他才發現「貌若潘安」真的沒選對,晉時的美男子實在太纖弱了,有時真的好吃虧。
  等天快亮的時候,文灝也走到了有人煙的地方。若比知識容量,地球上恐怕沒有哪個真正的人類有他博學,但知道和真正理解是不一樣的,瞭解和實際體驗是不一樣的,文灝對遇到的一切都很好奇。一路不停,他居然走到了最近的城市裡,還好他不會累,不會冷,不會痛,也不會餓。
  可人類創造種類繁多的食物根本不單單是因為餓啊。看著路邊各種誘人的食物,文灝覺得自己的口水都要流下來了。他知道人體口腔大量分泌唾液的原因,並為這種體驗感到新奇,但他也知道要吃到那些東西需要錢。
  他沒有錢。
  這就是文灝蹲在路邊沉思的原因。他正在想怎麼合法地搞到錢,要不要來個街頭表演,要表演又該表演什麼,一個麵包就遞了過來。
  作為一個特殊的存在,文灝是有一些特別的能力的。其中一點,就是他能夠「看」到人們腦中的問題。
  這些問題其實就是一種思維能量波動。那些或長或短的念頭都有其能量路徑,越是人腦常時間想到的、比較強烈的問題,越是會形成相對完整的能量圖紋,這些能量圖紋是會被文灝這樣的存在清晰看到並解讀的。
  也有兩種例外:一是問題藏在無意識深處,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什麼問題;二是心志特別堅定,他人很難窺探到他的點滴思維。這兩種人都很少見。
  所以,在文灝眼裡,大部分人都頂著一個對話框,裡面是當前困擾自己的問題,後面跟著一個大大的問號——現代人的問題實在太多了!
  在看到男孩和他母親的同時,文灝就知道他們現在最主要的疑問了,給予提醒就算是麵包的謝禮了。
  啊,人類的麵包真好吃!把最後一點麵包屑都舔掉的文灝想。其他東西肯定也很好吃!
  比如那個行走的棉花糖。啊,可惜,棉花糖黏衣服上了!
  視線從棉花糖上移開,文灝這才發現棉花糖是被抓在一個小男孩手中的。小男孩大概三四歲,被一個四十來歲的婦人抱在懷裡,但兩人看起來都有些不對勁。
  男孩子面容可愛,穿著精緻,一看就是富貴人家的孩子,但他神情呆滯,拿著棉花糖也不吃,還真像個沒生命的洋娃娃。那婦人的穿著則樸素得多,面帶苦相,抱著小男孩急匆匆趕路,棉花糖黏在了自己肩膀和脖子上也不管。
  最奇怪的就是此刻他們腦中的問題了。
  男孩子頭頂的對話框裡寫著:『我為什麼是災星?』
  婦人的卻是:『怎麼樣才能不被人找到?』
  還是靈識的時候,文灝就從人類的網絡上看到過很多關於尋找孩子的問題和防拐打拐的文章了,兩相對比,實在可疑。他忍不住跟了上去。
  這附近有個火車站,中年婦人抱著孩子直往售票大廳走。看了不少諸如「在火車上發現了人販子」之類的帖子的文灝不再遲疑,這種事,寧可錯了也不要錯過。
  可他沒想到自己現在的形象。一個疑似精神病人糾纏婦女和孩子,剛才就盯上他了的火車站巡警馬上就過來了,倒是省了報警環節。
  反正他沒有痛覺,不管警察怎麼用力想把他拉開,他就是抓著那婦人的胳膊不放,嘴裡不停說覺得那人是人販子。這麼一來,警察也遲疑了,關鍵是作為中心的小男孩兒一直不哭也不說話,就直愣愣地看著他們。行了,叫來隊友,全都帶回派出所吧。
  說要去派出所,中年婦女更慌了,都要走到派出所門口了,她好像下定了什麼決心,提出要打電話叫孩子親叔叔過來。警察也沒阻止。但文灝注意到,她拿出手機後,第一個動作不是撥打電話,而是開機。
  進了派出所又是另一番景象。兩人被分開審問,文灝這邊是越審越僵硬,他沒有證據,只有些個人化的猜測,他還拿不出身份證!看著辦案民警頭頂上關於自己身份的各種猜測,文灝明白了著急是什麼意思。他總不能說看得到別人腦中的問題吧!
  反觀中年婦人那邊就溫和多了。女人一邊抱著孩子一邊哭訴,說自己是孩子的保姆,這孩子有精神障礙,她只是帶孩子出來多走走散散心,沒想到就被冤枉是人販子,自己的名聲被毀了不要緊,就是心疼孩子受到驚嚇,又說自己要是人販子,要帶著孩子趕火車,怎麼行李都不帶,等孩子親叔叔來了就真相大白了云云。她確實只拿了一個普通的手提包,身份也明確,民警們忍不住就安慰上了,看向文灝這邊的眼神也越來越不善。
  真是太糟糕了!
  正當文灝拚命在腦內搜索解決辦法時,兩個男人走進了派出所。
  當先那位個子很高,身材勻稱,肩寬腿長,穿一身一點褶皺都沒有的鐵灰色西裝,嘴唇緊抿,看起來有些不近人情。後面那位似乎是他的助理。後者的腦袋上一直飄著『到底怎麼了?』,前者頭頂卻什麼都沒有,好像根本沒有疑問。
  助理先生緊走幾步向民警表明身份,高個子男人已經走到了婦人面前。沒管婦人的呼喊,男人先是低下身子想把孩子抱過來,一直沒什麼動靜的小男孩稍稍往旁邊讓了讓,他改為摸摸孩子的頭,這才直起身來,聽民警介紹情況。
  原來這就是孩子的親叔叔了。
  事情好像很明朗,幾句話就說完了。男人側身看了這邊一眼,那眼神不帶一絲溫度,既沒有疑惑,也沒有憤怒,可能真以為這是個腦子不太好使的人鬧出的烏龍,既然沒造成什麼傷害,就不用特意追究了,餘下的自有警察處理。
  看他們簽完字要走,那婦人也抱著孩子跟著,文灝真急了。出了這個門,那孩子還不知道要遇到什麼呢!
  他衝了過去,對著孩子大聲喊:「你不是災星!」


第2章
  不提他那身別緻造型,也不管現在是在派出所裡,單是衝著一個孩子大喊「你不是個災星」什麼的,也夠精神病了。
  所有人都愣了愣,高個子男人第一個反應過來,馬上側身站到孩子身前,隔開了兩邊的視線,民警們也行動了起來,迅速圍過來抓這個犯病的「精神病人」。沒有人注意到,抱著小孩的中年婦人臉上的血色在聽到那句話時瞬間褪盡。
  任警察抓住自己,文灝不躲避也不掙扎,只是繼續對著那邊喊「你不是災星,你是寶貝!」一聲比一聲響亮。男人抬手去捂小孩的耳朵,警察也來堵文灝的嘴,混亂間,一道突然響起的嘹亮哭聲把在場的人都鎮住了。
  哭聲來自小男孩。只見他甩開了男人的手,一邊大哭一邊用柔弱的小手使勁拍打抱著他的婦人,口中還斷斷續續地喊:「不是災星!我,不是,災星!不是!」眼淚很快就流了滿臉。
  這下所有人都知道不對勁了。在婦人的手鬆得快要摟不住小男孩之前,高個子男人迅速把他抱到了自己懷裡。但孩子根本不想讓他抱,他使勁扭著小身體,雙手卻是往文灝這邊伸。男人怕傷到他,不斷調整姿勢,之前的精英風采蕩然無存,顯得很是狼狽。但這樣也不是辦法,助理先生上前,失敗,女民警也過去哄,依然失敗。
  見大家都看向自己,文灝扭了扭被警察反剪到身後的雙手,在對方鬆了力道後,直起腰來,嘗試性地向小孩走去。
  孩子的手還伸著,浸泡在淚水中的眼睛一直看著自己,好像自己是洪水中的那根稻草。
  大步跨過最後的距離,文灝將他從高個子男人手中接了過來,隨即他的脖子就被一雙細瘦的胳膊抱住,鎖骨也感到了溫熱的濕意。
  嚎啕大哭變成了小聲抽噎,見孩子安靜下來,眾人再去看那個婦人,她已經癱坐在地。
  事件升級,不論是警察還是家長都重視起來,審問變得更加嚴肅。已經到這地步,那婦人也不再隱瞞,再加上家長和助理先生的補充,前後一聯繫,事情基本就清楚了。
  婦人是個職業保姆。在偏僻的老家的時候,她因為身體不好,生了一個女兒後就不能再生產,這個女兒竟也夭折,家裡又接連發生了些不好的事,這些招致了婆家對她的肆意辱罵甚至欺凌,娘家也指責她不對,並不給予援手。等到忍無可忍,她帶著一個「災星」的罵名逃離老家,到城市裡來打零工。家政公司的人看她老實肯干又還年輕,就對她比較重視,還讓她參加各種保姆培訓。多年過去,她服務過的客戶反饋都很好,這讓她積累了不錯的口碑。
  那個孩子,大名顧煦,小名樂樂,兩歲時,身為大公司總裁的父親經人介紹找來婦人當他的保姆,三歲時母親意外去世,其後也一直是這個保姆照顧他。雖然依然被眾人可見地照顧得很好,樂樂的狀態卻發生了很大改變,從之前的玉雪可愛、活潑聰穎變成了沉默寡言、膽小木訥。
  大家都以為這是受母親去世的刺激,請來的兒童心理專家也說這是兒童精神障礙的一種。各種針對兒童精神障礙的溫和療法並沒有什麼效果,樂樂父親也因為工作繁忙很少時間能陪在旁邊,最後跟他相處時間最長的就是這個保姆了。今年,樂樂四歲半,父親絕症去世,他可以說是一個親人都沒有了。
  至於高個子男人,從血緣上說,他確實是樂樂的親叔叔,但這個彎繞得有點大。
  男人叫應安年,跟樂樂父親顧明遠是同父異母的兄弟。當年應安年的母親被小三,一心期待自己的婚禮卻被告知自己愛上的「早年離異男」有妻有子。這位應女士是個果斷的,馬上跟渣男分手,遠走他城,連自己懷孕了都沒告訴渣男。渣男的原配妻子也是個有骨氣的女人,跟已經懂事的兒子說清楚之後,利索離婚。
  因為這種微妙的關係,兩個女人雖沒有成為好朋友,卻會偶爾互致問候,應安年和顧明遠也因此知道彼此的存在。顧明遠到國外出差時,特意去看了當時還在留學的應安年,兩人聊得挺投契,從此一直保持著聯繫。
  幾個月前,顧明遠在公司昏倒,醒來卻查出自己已經時日無多。他父母早已不在,「叔伯兄弟」雖不少,卻都是些貪婪的豺狼,他從渣男老爹手中接下都隆集團,看似風光,內外攻擊卻從來不斷。恐怕他死後,留給樂樂的東西很快就會被瓜分完。朋友當中,身份高的不會把樂樂視如己出,條件差些的連那群豺狼都應付不了。顧明遠思來想去,只有應安年可以托付。
  應安年和他母親是真正高傲又有能力的人,當年情況那麼艱難,應女士硬是拒絕了他母親的幫助,一個人扛了下來,還創建了啟星,做出了不小的事業。等啟星到了應安年手裡,發展更為快速,這家處在朝陽行業的企業,如今市值已經快超過都隆。別說他看不上樂樂那點東西,送給他他都不屑要,讓他做樂樂的監護人和財產代理人是最合適的。
  再加上,應安年不會有自己的孩子,責任心又重,雖不見得會對樂樂多溫和細心,給他全面的保護和教導是肯定的。把孩子交給應安年,是顧明遠最後能拿出的愛子之心了。
  應安年沒有拒絕他的請求,還主動在文件中增加了一些條款,保證樂樂成年後能拿到他應得的東西。在顧明遠離世前後,他一直留在N市,一方面看顧樂樂,一方面處理都隆集團內的糾紛。他不是顧明遠,沒那些人情考慮,行事雷厲風行,事情很快就處理得差不多。
  麻煩的是樂樂這邊,小孩子除了保姆幾乎誰都不理,想跟他建立信任關係實在無從下手。因為心理醫生說孩子剛失去父親,不要馬上將他帶離熟悉的環境,這段時間他都是住在顧明遠的別墅裡,與小孩和保姆一起。但他離開C城已久,啟星有些事需要他回去處理,他就在打電話的時候說了句很快就會回去,沒想到卻成了事情的導·火·索。
  樂樂從小就是個惹人愛的孩子,中年婦人剛見到他就喜歡上了,把他當自己的孩子悉心照顧。等樂樂的母親去世,她心想:這為什麼不能是我兒子?你看他爺爺奶奶早早沒了,媽也早早沒了,這不就跟自己一樣是個克家人的命嗎?這就是老天爺給自己的兒子!
  一個心智尚在成長初期的孩子,每天被自己依賴的人溫言細語地說自己是災星,會有什麼結果?
  那麼不幸地,顧明遠也後腳走了。這似乎又加了個佐證,讓婦人相信樂樂就是自己命裡的兒子,而小孩再次被往深淵拖了一截。
  千不該萬不該,應安年不該插·進來。他還說要回C城,要是他把孩子帶走了,還有自己什麼事兒?早就把樂樂當做自己所有物的婦人馬上鋌而走險了。她要把樂樂帶回老家,母子倆幸福地生活。
  警察從她的手提包裡翻出一萬塊現金和一張用別人的身份證開的銀·行·卡,裡面是她多年的積蓄和顧明遠為了感謝她給的大額報酬。除此之外,她什麼生活用品都沒帶。對一個沒什麼文化的人來說,這已經算比較恰當的準備了。雖然以現代的刑偵技術和應安年的能力,她即便成功離開也會被很快找到,但孩子受更多罪是肯定的。
  多虧了這個叫文灝的流浪漢啊,警察們心想。
  流浪漢本人也是鬆了口氣,身上掛著個哭累了睡著的孩子,他盤算著一會兒應該可以請那位應先生請自己吃點東西,比如一支棉花糖什麼的。
  但他那口氣很快又提上來了。查清了小孩的事,把婦人暫時收押,民警們開始關心他的情況了,一方面對他有些愧疚,一方面也確實覺得有責任幫助他。
  面對「你家人在哪裡」、「身份證是不是丟了,還記不記得身份證號」、「需要些什麼幫助」之類的問題,文灝應對得左支右絀,只一個勁兒說自己沒問題,不需要任何幫助。
  就在他要體會「冒冷汗」是什麼感覺的時候,一直站在旁邊看著樂樂的應先生出聲了:「你們放心,這位先生若有什麼需要,我會盡力提供的。」
  民警們雖覺得這個流浪漢有點奇怪,但也沒再堅持。他雖然穿得糟心,可近看就會發現實際細皮嫩肉的,長得還很好看,多半是遇到什麼難事兒了,又不願說出來。他們這些基層民警,除了給補辦個身份證,嘗試找他的家人,還真幫不了太多忙,像應先生這樣的巨富就不一樣了。就之前瞭解的,這位也是個正派人。
  逃過這種好意的負擔,文灝趕緊抱著孩子跟著應先生出了派出所。
  進來時還是下午,現在天都黑透了。往周圍一掃,也沒見賣棉花糖的,文灝歎了聲可惜,就打算把孩子給他叔叔,自己再找地方晃蕩去。他扶住樂樂腋下輕輕一撕,卻沒撕下來。哪怕在睡夢中,這孩子也緊緊抱著他的脖子。
  文灝正要喊孩子叔叔來幫忙,那位應先生已經走到車邊停下了。只見他轉過身來,鄭重其事地說:「文先生如果沒有定好今晚的去處的話,由我來安排如何?」


第3章
  第二天文灝是在一個富麗堂皇的房間裡醒來的。房間裡有很多他熟悉又陌生的東西,昨晚他東摸一把,西摸一把,還在浴室裡玩了很久,等新鮮勁兒過去了才躺上床。雖然不覺得困,但他還是睡著了。
  人類起床後要刷牙洗臉,文灝也往洗手間走去。伸手拿牙刷時,他突然發現有點不對勁。把右手拿近細看,果然,食指尖端的一小塊皮膚變成不透明的了。
  要是有人看過他的身體,會發現他渾身都瑩潤如白玉,彷彿覆著一層淡淡的月光。但在文灝自己眼中,他是半透明的。無論從哪個角度說,他都不算是真正的人類。這副身體確實是肉體凡胎,人類男性該有的都有,受到刺激也會有相應的反應,只是他缺少部分重要的感覺。而現在,他的身體發生了一點變化,雖然真的只是「一點」變化,但它發生了。
  閉上眼睛,凝神感受,沒有錯,他跟這個世界之間的隔膜真的淡了一點點。
  當他還是靈識狀態的時候,他的願望是「體驗一下人的生活」。原本,他也真的只能體驗一下,很快就會消失,這個世界的人也不會再記得見過他。他本不屬於真實的人類世界。但現在,他有一點點進入它了。
  直覺告訴他,這種變化的產生,不是由於他吃了人類的食物,也不是因為他跟這裡的人有了交流,而是因為他幫人解答了腦中的問題。第一個小男孩的問題太輕微,哪怕引起了變化,他也發現不了,現在這種狀態,主要是樂樂的事情帶來的。
  知道了人類的食物有多麼好吃,各種東西有多麼好玩,他當然願意更加長久地當一個人。之前不知道能這樣還沒感覺,現在嘛……
  鏡子裡映出個大大的笑臉。
  看到那個叫文灝的人從樓上下來,應安年有一瞬間的吃驚。
  這真的是昨天那個人嗎?恐怕任何一個看到前後對比的人都會這樣想。
  邋遢又充滿違和感的造型不見了,走在樓梯上的人就像一個發光體。哪怕他穿著簡單的睡衣和拖鞋,哪怕他走路的姿勢並不高大上,反而有些像小孩子,還是會讓人疑惑,是不是現代真的還有真正的貴族存在。
  唯一跟昨天相似的,是已經梳理整齊的柔順長髮上,一根帶著葉子的枝條。沒看錯的話,那是長得靠近客房窗口的一棵樹上的。恐怕幫傭也沒想到這位男客人居然需要束髮的東西,根本沒給他準備。但在現在的環境下,柔軟的晨光中,這種隨意而為給他帶來了另一重氣質,自然又神秘,溫和又疏離。
  這確實是個奇怪的人。昨天在派出所,應安年就發現他不是什麼腦子有問題的流浪漢,雖然他的穿著和某些行為確實跟精神病掛得上鉤,但他皮膚白皙,說話做事清晰有邏輯,面對警察的圍攻也很鎮定,應該是個頭腦清楚且出身見識都不錯的人才對。可從上車到進入別墅,他表現得對很多東西都很好奇,那種好奇不像是裝的。總之,充滿矛盾。雖然沒在這種矛盾中察覺到惡意,謹慎起見,應安年還是安排人去查了,結果還沒出來。
  昨晚應安年本打算給他安排個酒店,上車後才發現他那雙髒兮兮的赤腳居然在流血,可他面上一點兒不適的表情都沒有。這不是個能照顧自己的人,應安年馬上想到,而他剛剛幫助了樂樂,幫助了自己。哪怕他身上有諸多疑點,應安年還是把他帶回別墅,讓人給他處理好傷口。
  沒發現這位一大早就一身西裝的應先生在不動聲色地打量自己,文灝興沖沖地奔向餐桌。昨晚已經吃過一次這家的飯了,那真是好看又好吃,想到馬上又可以吃一頓,他在心裡幸福地感歎做人真好。
  禮貌還是要有的,文灝故作熟練地問好,不僅給應安年問好,也給接到應先生示意過來擺放早餐的幫傭問好。一大早看到美男的笑容,受到美男的問候,幫傭的心情也很好,哪怕這位奇怪的客人正在用裹滿紗布的腳點地。
  已經聞到早餐的香氣了,文灝真有些迫不及待,但禮儀指南裡說了,要等主人示意,於是他又轉過頭去,看著看起來就像很遵守規矩的應先生。
  看著自己的人微微偏頭,目光清澈,眼含期待,鬼使神差地,應安年放下平板,伸出右手,做了個請的姿勢,然後就收穫了一個大大的笑容。
  旁邊的人吃著平平無奇的早餐,卻享受得繃直了背,應安年也突然有了食慾,丟開看到一半的新聞,他拿起了筷子。其實文灝猜錯了,他不是個很講規矩的人,真正重視規矩的人怎麼會把平板電腦帶上餐桌,又把招待客人的早餐安排成很多有錢人不屑的豆漿油條稀飯鹹菜呢?但主客兩人都吃得放鬆又開心。
  不過這頓早餐還是多了個插曲。文灝嘴裡正戳著一截油條,樓上就傳來了孩子大哭的聲音,臨時被指派照顧孩子的年輕幫傭慌慌張張地跑到扶手邊,說小主人醒了,但不讓她接近。
  猶豫了一下,文灝還是跟在應安年身後起身,嘴裡還嚼著油條,他抬步跟著男人快速往樓上走去。
  樂樂的房間在二樓最東邊,秋日的晨曦透過拉開的窗簾灑進來,窗外成片的綠植即便在秋天也顯得精神抖擻,但床上的孩子顯然注意不到這些。
  這是個被當做精神障礙患者一年多的孩子,在與外界溝通上面,他還面對諸多問題,但在有的方面,他被教得很好。此刻這個小傢伙正一邊給自己穿褲子,一邊嚎啕大哭,眼淚鼻涕把剛穿上的乾淨衣服又弄髒了。
  看到有人進來,他沒管走在前面的自己小叔,直接衝著落後一步的文灝伸出了雙手,腿還在床上邁了一步,只提到膝蓋的褲子把他絆了個趔趄,眼看就要從床上栽倒。
  應安年大步跨過去,穩穩地把他接住,但樂樂還是不要他抱,還在他也是新換上的西裝上糊了一大塊哭泣副產品。沒管自己的衣服,也沒出聲安撫,應安年很順手地就把孩子遞給了旁邊的文灝,搞得不知道自己要不要接手的文灝愣了一下。
  昨晚是在幫傭的幫助下才把小傢伙從自己身上撕下來,感覺到再次環在自己脖子上的小胳膊,文灝有預感,今天一天他都松不了手了。
  等收拾好重新坐到餐桌邊,桌上的早餐已經換過了。應安年默不作聲吃自己的,樂樂也默不作聲吃自己的,他筷子也用,只是使得還不太靈活,主要用勺子,居然也沒怎麼往外灑。
  看看吃得優雅淡定的孩子他叔,再看看坐在自己腿上吃得緩慢但認真的孩子,文灝有些無語,乾脆也夾了截油條,背往後靠,就那麼吃了起來。
  如果眼前沒有時不時就飄過一條彈幕的話,這頓早餐可以算是非常清淨的了。關於「災星」的問題,昨天就不見了,現在小孩兒頭頂的對話框裡出現的,都是些日常小問題,而且留存時間很短。他腦子裡有問題,嘴上卻一聲不吭,只乖乖吃飯。但文灝也不能當沒看見,誰讓那個問題對話框就戳在他眼前。
  裡面的內容一會兒是『牛奶怎麼不甜?』,文灝給他加點糖;一會兒是『油條怎麼咬不斷?』,文灝幫他把已經切好的油條再撕碎一點;一會兒是『這個叔叔的腿怎麼坐起來硬硬的?』,這文灝就沒辦法了,又不能馬上把自己腿上的肉變多。
  一番動作下來,小孩兒仍然面無表情,並沒有顯出高興來,但頭上的問題沒了,吃飯的速度也加快了。
  應安年有些奇怪地看了他們兩眼,沒發話,只在小孩伸長手夾東西時給他把碟子推近一點。從他的眼睛裡,文灝能看到一點沒有經過掩飾的疑惑,可他頭上並沒有出現對話框。
  昨天一開始,文灝以為這個男人並不是真的關心小孩,發生的事對他來說無所謂,所以他沒有問題。可是直到現在,即便只是一閃而逝的問題圖紋,文灝都沒有在他身上看到過。
  作為一個健康的人類,他當然不可能什麼問題都沒有,也不可能什麼想法都努力壓制、有意掩飾。那就只剩一個可能:這是萬中無一的那種心志特別堅定的人,他不懼怕問題,相信自己能找到解決辦法,並不會因為問題的出現而心志動搖。除非心中的疑問和尋求答案的渴望已經強烈到衝破堅固的心志之牆,否則文灝永遠不可能在他頭上看到亮起的對話框。
  失掉了一個幫助他人解決問題從而讓自己更多地融入這個世界的機會,文灝心中卻覺得有點高興。
  吃完早餐,大人小孩都轉移到客廳。文灝正在嘗試說服樂樂從他身上下來,自己坐到沙發上,就聽到對面的人問:「文先生接下來有什麼打算?」


第4章
  原本文灝的打算是在人類社會裡到處看看,能走多久走多久,最好可以多吃到幾種好吃的,經過樂樂的事情,他的想法變了。
  現在他想通過幫助他人來讓自己變成一個真正的人,首先得有可以為別人提供幫助的資格。總靠碰運氣是不現實的,人類可是很講究身份的生物,他卻連個戶口都沒有。在開始計劃之前,第一個需要得到幫助的,是他自己。
  文灝是做過功課的,用他自帶的思維搜索引擎,他知道了應安年的身份,一個大企業的一號人物,有錢,有地位,有能力,看起來品性也不錯,是目前最可能幫助自己的人。雖然就這麼賴上別人有點不厚道,文灝還是決定先走這一步,以後再找機會好好回報。
  因此,在樂樂家的第一頓早餐,他一直在等應安年問他話。誰知這位應先生那麼沉得住氣,不僅過了很久才開口,問的還是他有什麼打算,很有涵養地迴避了他在派出所時不願提及的身份問題。
  此一時彼一時嘛,不說清楚怎麼好意思賴上你。於是應先生就聽到了一個現代版的坑孩子故事:一對高知博士夫妻有了孩子之後,認為外界會對孩子產生負面影響,不給孩子上戶口,也不讓孩子上學,關在家裡自己教。等夫婦倆去世,已經二十歲的孩子第一次獨自走入外面的世界,經歷了一系列意外,就變成了大家看到的流浪漢模樣。這個流浪漢之所以跟著樂樂和他的保姆,是聽到了路人說那個女人看起來像人販子,走近後又聽到保姆叫樂樂災星,這才戳破了一件糟糕事。
  文灝知道自己的說法有些像天方夜譚,細究起來全是問題,但現代人是很有包容心和接受度的生物,天天從網絡上看到各種令人匪夷所思的新聞,大部分人都有一顆強韌的心臟。他對應安年有信心。
  果然,應先生並沒有多餘的表情。不管是不是真信了,他都表示希望文灝能先留下來,一方面讓他能有機會表示感謝,一方面樂樂也確實需要一個能讓他親近的人在身邊。一番話說的有禮有節,讓人聽了很舒服。
  文灝正要順勢應下來,坐在他身上的樂樂好像也聽懂了一點意思,先是拉拉他的袖口,然後小小軟軟的身體轉了過來,緊緊抱住他的胳膊,擺出一副不讓他走的架勢。
  於是皆大歡喜。
  在那棟別墅裡又待了兩天,樂樂終於放鬆了許多,不再每時每刻都掛在文灝身上,只要文灝在他視線範圍內就沒問題。有了文灝這根定海神針,應安年再次把回C城提上日程,這次樂樂和文灝都跟他一起走。之前見過的助理先生原本是顧明遠的助理,他將留在N城,居中處理後續事宜,只有一個秘書跟著他們打點各種瑣碎。
  在一個晴朗的週日,拿著應安年不知如何給他辦的臨時身份證,文灝第一次登上了飛機。從起飛前到走出C城機場的一路上,應安年好幾次看到他輕鬆安撫住別的旅客哭鬧的孩子,樂樂更是從頭到尾一點不適的反應都沒有,他對這個人的奇特天賦又有了新的認識。也許從某種程度上說,文灝之於小孩子,就像貓薄荷之於貓。
  在旅客出口,文灝見到了應安年的助理徐語秋。這位徐助一身幹練的職業套裝,三十多歲的年紀,人美氣場強,看起來就跟應安年是一掛的,都是不太好接近的樣子。在他看到對方的時候,徐助也在默默打量他。
  雖然已經聽跟過去的秘書小趙匯報過情況,徐語秋在看到那個年輕人的時候還是有點吃驚。開始她還以為小趙誇張了,現在看,根本就是這個直男秘書審美水平還不到家。
  跟在自家老闆身後走過來的那個人穿著簡單的灰T恤、牛仔外套、黑長褲,長髮束在頸後,懷裡抱著個小孩兒,還不時東張希望,完全不像一身西裝、目不斜視的老闆那樣一副霸氣精英模樣,但徐語秋敢肯定,周圍看過來的各種視線中,一多半都是落在他身上的。眾人焦點另有其人,這在老闆出現的地方還是第一次。不過看到那張精緻到極點又帶著一種古典式英氣的臉,徐語秋太能理解這種狀況了。要不是職業精神要求她,她也巴不得能長時間把視線放在那張臉上,這無關年齡與感情,純粹是種美的享受。
  想到自家雖然潔身自好,但喜好從不刻意隱藏的老闆,在工作中從不隨意八卦的徐助理也不禁想,這位會不會很快變成老闆的那位。
  『這位會不會很快變成老闆的那位?』這是什麼問題?看到徐助頭頂對話框的文灝發現自己有點理解障礙,想不通「那位」是「哪位」。不過這顯然不是什麼重要問題,對話框一閃而逝,文灝也不再留意。
  一行人很快到達應安年的別墅。應安年在工作上是個講求效率的人,本來大多數時間都住在公司大樓邊的公寓裡,現在有了樂樂,還是搬迴環境更為開闊的別墅來。應母已經出去旅行了一段時間,家裡和公司都沒什麼需要她操心的,她就滿世界轉,雖然得到了消息,也要過一陣才能回來。應安年也就家裡公司兩頭跑,雖然樂樂還是不理他,他也盡量抽出時間陪在旁邊,哪怕只是他在一邊看文件,文灝單獨帶著樂樂玩兒。
  「我打算讓樂樂去上幼兒園。」這天在樂樂睡著後,應安年邀文灝坐下來談談。這幾天他們除了基本的日常交流和關於樂樂情況的問答,就沒怎麼說過話。文灝正在為一直這樣白吃白喝不自在,想著怎麼才能既看顧樂樂,又做點有價值的事兒,應安年就先找上來了。
  「樂樂的問題並不嚴重,我問過心理醫生,可以讓他試試去幼兒園,跟更多孩子相處應該對他有好處。之前文先生說希望有一份力所能及的工作,我看你很擅長照顧和引導小孩子,去樂樂就讀的幼兒園當老師應該能展現所長,你看是否合適?」男人不是很端正地坐在沙發上,一手搭著扶手,一手放在交疊的腿上,氣場不可忽視,但並不盛氣凌人,語氣也比較鄭重,讓人感到足夠的尊重。
  文灝知道自己只要說不合適,對方肯定不會強求,但這是目前最好的方案,既對小孩好,又可以讓他在自食其力的基礎上開展計劃,傻子才會為了試探對方的底線去拒絕。「謝謝應先生。」他很高興地答應了。
  「我會讓人盡快安排,你也早點休息。」
  男人起身離開了,文灝還在原地坐了會兒。他學著對方的樣子,一手搭扶手,一手放在交疊的腿上,感覺不對,又換個方向,還是坐不出那種氣勢來,只能攤開四肢,讓身體軟綿綿地晾在沙發上。
  他是真正的天生天養,談不上什麼行為習慣,除了在小孩子面前會特別注意,免得帶壞小朋友,也只有在面對應安年時才會正襟危坐了。除了佩服對方心志和受其氣場影響,還因為他真的覺得應先生那樣非常帥氣,不自覺地就去學習。現在看來還真不是那麼容易。
  應先生說盡快就是盡快,只隔了一天的週六,他就跟樂樂一起去幼兒園面試了。
  這個幼兒園的建築都是蘑菇形狀的,場地開闊,設施完善,處處充滿童趣,文灝一進去就喜歡上了,樂樂看起來也不排斥,還在他的逗弄下幾不可見地笑了一下。
  幼兒園的園長姓楊,是位五十多歲的阿姨,和藹可親,但並不過分熱情。她應該是知道樂樂的情況了,只站在兩步開外跟小孩打招呼,沒有得到回應也不在意。請應安年和徐助理在辦公室稍坐,楊園長帶著文灝和樂樂走進了一間空著的活動室。拿出積木讓孩子自己玩,她端來兩張胖胖矮矮的小凳子請文灝坐。文灝就知道,樂樂的面試算是過了,現在是他的面試的了。
  金貝幼兒園是C市口碑最好的私立幼兒園,當然也最貴,被稱為貴族幼兒園。楊園長是個有著多年經驗的老園長啦,近些年一直在這個區的金貝工作。啟星總裁應安年的大名她是知道的,只是沒聽過他還有一個侄子,但是別人的助理過來客氣地商談,又是出錢又是出人,她自然不會不識趣。不過作為一個負責任的園長,走走面試的形式,親自瞭解一下情況,盡量做好安排,還是需要的。
  楊園長開始沒報多大期望,徐助理說了,這個年輕人過來主要是幫助顧煦小朋友逐步適應環境,為了不給幼兒園添麻煩,給其他孩子造成困擾,就讓他同時做一個老師,協助一些基本的工作,要是實在不合適再調整。她就想著,照顧應總侄子的人,基本素質肯定是有的,只是在幼兒園,不論身份,哪個孩子都金貴,有些該注意的地方還是要說清楚。
  沒想到這個小伙子不僅長相特別出挑,學識的豐富程度更是讓人驚喜,不論是提到孩子們的日常生活、學習內容還是心理特徵,他都能說得頭頭是道,性格看起來也很好。這位老園長是越聊越滿意,巴不得他真是園裡的老師,而不是應總的僱員——要知道他的工資雖然由園裡下發,但實際是應總那邊出,只是不知道為什麼徐助理不讓說。直到文灝示意,她才發現樂樂已經不玩積木了,正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們,「面試」也只能結束了。
  楊園長比來時更高興地送走了他們,並且請樂樂盡早入園。
  於是在新一個週一,金貝幼兒園未來的神級老師,就牽著一個小豆丁順利上崗啦。


第5章
  王欣今天上班時心是提著的,她帶的班裡不僅來了個情況有點複雜的插班生,還多了個沒有經驗的年輕男老師。
  王欣在金貝工作好幾年了,他們這個幼兒園一般提前兩年名額就被佔完了,能在這時候插班進來的,不用園長說,她也知道家長身份不會簡單,至少得讓大多數家長沒話說才行。可這園裡的孩子,家裡非富即貴的還少了?隨便出現點問題,當老師的就很難做。王欣剛懷上寶寶不久,精力有些下滑,她知道老園長把那孩子和新老師安排到她班上既是信任她,也是想給她減點負,但她有了孩子後心思就更細膩了,想得比較多,沒法輕易放下心來。
  早早來到園裡,教室裡還空蕩蕩的,她坐不住地把已經排列整齊的小桌子小椅子又挪了挪。金貝幼兒園班額偏小,每個班二十個孩子,基本配置是兩個老師和一個阿姨,園裡另外還有專門的活動老師和外教。今天起,他們海豚班就獨一份兒的有二十一個孩子和三個老師了。
  還差二十分鐘到孩子們入園的時間,王欣聽到了搭檔張蔓的聲音。張蔓畢業才兩年多,性格活潑,大方開朗,會唱會跳,跟她配合得很好。不過今天小姑娘的聲音怎麼聽起來有點不一樣?
  王欣走出去,一下子就看到了正牽著個陌生孩子慢慢走來的人,她這才明白了園長那句「看到人你就知道了」是什麼意思。
  來人身體瘦長高挑,穿一件白色圓領針織衫和灰色棉麻褲子,一束黑色長髮規規矩矩地垂在身後,顯出他充滿立體感的精緻五官。在幼兒園色彩豐富可愛的背景下,他像是從童話中走出的精靈族智者,彷彿一揮手就可以招出一串小精靈。怪不得張蔓要掐出一副哄孩子時都沒有過的細軟嗓音,一般女性乍一看到這樣的人恐怕一時都找不準音調吧。
  下意識地清了清嗓子,王欣露出笑來,對走近的青年道:「這就是新來的文灝老師和顧煦小朋友吧,我是小一班也就是海豚班的帶班老師王欣,歡迎歡迎。」
  「王老師好,以後請多指教。」文灝微笑著回應,然後牽出躲到自己身後的樂樂,給他介紹新的老師。
  今天也是應安年送他們來,不過只送到門口,留下司機兼保鏢在附近等,自己另外坐車走了。
  告別時,應安年特意蹲下來跟樂樂說話,就是表情太一本正經,聲音太平板,樂樂也一如既往地無視了他。看他蹲在那裡依然帥得很有氣勢的樣子,文灝都想代替樂樂大聲回答了。不過等應先生站起來跟他說「有事電話」時,他也只是一本正經地回應了一聲。
  經過這段時間的相處,樂樂已經從一開始的除了哭就是一聲不吭變得能簡單回應他的話,有時還會主動說一兩個短句。雖然還是不搭理除他以外的人,但小孩已經會對其他人做出反應,比如現在見到陌生老師的害羞躲避。
  只有一個例外,那就是應安年。在面對自己叔叔時,無論對方說什麼樂樂都視如空氣,要是抱他他就無聲地掙扎。這種無視既不是憤怒也不是恐懼,表現得很刻意,有點像單方面的冷戰。文灝沒有在他頭上看到相關的問題,只能理解為他對應安年沒有困惑,說不定只是有點埋怨,因為保姆的事情。
  小孩子總是有一套自己的邏輯,這種事急不來,文灝只能多創造點讓他們互動的機會。應先生那個人看起來冷冷硬硬的,對樂樂還是真正關心的嘛,文灝看看小孩手腕上的兒童智能手錶,又摸摸自己兜裡的手機,心裡想,樂樂總歸是要跟著應先生長大的。
  幼兒園已經開園一段時間了,小班的孩子們度過了最初的適應期,都有了點小小學生的模樣,樂樂和文灝的加入算是對現狀的一種擾亂。文灝並不急著做什麼,就待在一邊安靜地看。他看到了王欣老師對他的懷疑,大方地任由對方觀察自己。負責任的人是值得欣賞的。雖然他懂得多又有外掛,但實際操作未必比這些有經驗的老師好。班上的孩子都是什麼狀況,老師應該怎麼應對,都是有講究的,文灝學得津津有味,覺得非常有意思。
  小豆丁們也在偷偷打量他們。這個新來的老師真好看啊,比動畫片裡的公主和王子都好看,跟他一起來的小朋友也好看,就是不笑也不說話,不知道為什麼。大部分孩子也就是偷偷看一下,注意力很快就轉移了,有個小朋友卻是例外。
  看著小胖墩兒馮序東在凳子上蹭來蹭去的屁股,王欣又有了不好的預感。這是海豚班新鮮出爐的小霸王,在三歲左右的孩子中,是頭腦聰明、懂得也多的那一類,別的小朋友還只知道說某樣東西是自己的,他已經把「我的意見」掛在嘴邊了,非常討人喜歡,可就是太聰明了!
  小班的孩子剛入園的時候是最艱難的,家長老師都焦心,上個幼兒園跟生離死別似的,到處一陣哇哇哭,這時候老師要拿出十二萬分的耐心,一般來說哄過最初那陣就好多了。小孩子在一起容易互相影響,有人哭就大家哭,多數不哭了,剩下的很快就停了。馮序東倒好,見爺爺奶奶真走了,馬上扯著嗓子大哭,哭著哭著發現周圍的小朋友都在哭,他就自己停了,等小朋友們被老師哄好了,他又哇一聲哭出來,然後又有人跟著他哭。他就像發現了什麼好玩的事情,每當班裡消停了一陣,他就出其不意地哭起來,一滴眼淚都沒有的乾嚎。有的小孩子明明前一刻還在笑,看他那樣子不知怎的就跟著哭了起來,於是海豚班裡又是哇聲一片。那一天下來,連園長都親自過來關心了,王欣簡直心力交瘁。
  這一招馮序東一直用到第三天才不再見效,小朋友們都明白了到幼兒園只是來「玩」的,爸媽不是不要自己了。小胖墩兒受到打擊,乖巧了幾天。但很快王欣就發現自己放心得太早了!這孩子有著天蓬元帥的身材卻長著孫猴子的心,捉弄同學的點子那是層出不窮,一個沒用了就換下一個,也不真的欺負人,只要把別人惹哭了,他就在旁邊偷著樂。最近,他的點子是講鬼故事。
  見馮序東向新來的顧煦蹭去,王欣當即就要去阻止,那孩子情況特殊,可不像其他小朋友哭一頓就完了。但她剛邁了半步,就被那個長得簡直不科學的青年給拉住了。
  馮序東叉著兩條小胖腿兒,把凳子貼在屁股底下,龜丞相似的挪到新同學邊上。他們的座位並不是很方正的排列的,間隔也大,他往斜上方蹭過去,就到了坐在邊緣的樂樂身邊。現在是繪畫時間,孩子們拿到的畫紙都是勾好線條的,他們只需要按自己的想像往裡填色就行了。
  這種「幼稚」的遊戲,小胖墩兒早就不玩兒了。可是新來的這個大眼睛小朋友畫得很認真,自己過來了他連頭都沒抬一下,只是握著黑色的畫筆去塗樹葉。
  「欸,這個不對!」馮序東馬上伸出手去,然後胖得有兩個肉窩的手背上就多了道粗黑的線。
  樂樂迅速把筆收回去,還是沒來得及,他看看那隻小胖手,又看看小胖子,嘴唇動了兩下,還是什麼都沒說出來。
  這反應顯然不能讓小霸王滿意,他轉轉眼珠子,小壞勁兒又上來了。「你剛來不知道,我跟你說,這個地方有鬼~,嘴巴通紅通紅的,很大很大,比獅子還大!你知道獅子嗎?」他連比帶劃,故意把聲音壓得低低的,很有小表演家的天賦。
  可惜,他的講述對象並沒有在聽,注意力都被他那對神奇的眉毛吸引走了。
  小胖墩兒長了對很有特色的眉毛,又黑又粗不說,兩邊眉尾各有一個旋兒。老一輩的人有一個說法,孩子頭上的發旋兒越多,越調皮。這話實際是沒道理的,放在他身上還就對上了,雖然他多的不是發旋兒,是眉旋兒。
  隨著他賣力的表演,兩條造型別緻的眉毛各種聳動,看得樂樂目不轉睛。他現在腦子裡的想法用文灝的翻譯就是:『眉毛可以長這樣嗎?』
  自己已經講到鬼要吃小孩兒了,新同學仍然什麼表情都沒有,這下輪到馮序東不淡定了。原來這是個「厲害人物」?他跟著奶奶看電視,學了不少新詞兒,就是用法比較「時髦」。
  「我叫馮序,又叫東東,我聽老師說你叫顧序,我們名字一樣,我很厲害,你只比我差一點點,你當我的小弟吧,我罩著你。」小胖墩兒家里長輩的名字都是兩個字的,平時聽人互相稱呼也都是叫兩個字,他一直以為人的姓名只能是兩個字的,但可以取兩個名字,因此單方面地認為顧煦和他同名。見「顧序」那麼厲害,他就想跟人家交朋友,不過交朋友在他的理念裡等於「認小弟」。
  可是他這個老大注定是沒法順利當上了。
  一直留意著這邊的兩位老師突然迎來了一聲嘹亮的哭嚎,只是這伴著眼淚鼻涕的真心實意的哭聲並非出自意料中的樂樂,而是在海豚班從無敵手的小霸王東東。


第6章
  「我比你大。」
  馮序東說完「認小弟」的提議後,就歪著腦袋一臉期待地看著新同學。在他目不轉睛的眼神攻勢下,面前的男孩張了張嘴,但他什麼都沒聽見。一邊問著「你說什麼,我聽不清」,小胖墩兒一邊把耳朵使勁往前湊,然後就聽到了讓他懵成一坨果凍的聲音。
  樂樂其實並不知道這個自己跑來跟他說話的同學多大,他只是無意中聽到了小叔和文叔的對話。在他聽懂的部分,有一句小叔說的「雖然樂樂比別的孩子都大些,還是讓他從小班讀起比較合適」,他就記住了自己比其他孩子都大。小孩子還不太懂得質疑和反問,大人說的就是事實,不需要更多細節。
  結果他只是說出了這個「事實」,眼前的果凍就顫了顫,「哇」的一聲擠出了好多水。
  小胖墩兒大哭出聲,樂樂理所當然地被嚇到了,小孩兒下意識地繃緊小臉,身子後傾,兩個小拳頭也握緊了。
  文灝和王欣趕緊過去,一人一個把兩個男孩兒半抱進懷裡輕輕拍了拍,這才開始問原因。
  「主審官」是王欣。她也知道問小顧煦多半什麼都問不出來,就把注意力主要放在了馮序東身上。「東東,來,告訴王老師,為什麼哭啊?」
  溫和的聲音加上背上的撫摸,小霸王的聲音已經低了下來,但眼淚還是不停地往外冒。他坐在小凳子上哭得投入,又要抽噎又要拿袖子擦鼻涕,「忙」得沒法好好回答老師的話,只從嘴裡斷斷續續地蹦出幾個字:「不,不能。」
  王欣再問,得到的答案還是只有「不能」。看兩個孩子一個哭,一個一臉緊張,其他孩子都好奇地看過來,她打算把東東先帶出去洗洗臉,好好安撫了再說。
  其實小朋友間有點小摩擦是很正常的事,哭兩下也沒什麼,不必非問出原因,但她還不確定這個文灝老師的態度。有的人在別的事情上很拎得清,一旦涉及自家孩子就不講道理了。雖然他們剛才都看見了,兩個孩子沒打架,哭的還是活潑外向的馮序東,但萬一人家較真呢?萬一人家這回沒較真,下回把事情翻出來較真呢?每個孩子她都得護著。所以說,懷孕的細心人想得真多……
  文灝可沒王欣老師那麼小心翼翼,或者說,他小心的方向不一樣。之前他不讓王欣過來,就是想讓樂樂跟小朋友們自然地相處。要是大人一開始就干預了,小孩子們肯定就不怎麼願意接觸樂樂了,這幼兒園也就上得失去了意義。
  看到樂樂跟小朋友互動了,甚至開口說話了,文灝心裡很高興。這是個很好的開始,可不能讓它半途而廢。通過兩個小孩兒頭頂的問題對話框,他也大概猜到了是怎麼回事,在王欣老師把小胖墩兒帶走前,他直接問這個小功臣:「是不是顧煦不能當你的小弟,你很傷心啊?」
  比電視裡所有的王子公主還漂亮的新老師在問自己話,聲音還清清亮亮非常好聽,小胖墩兒一時間哭都忘了。他也不會去想為什麼新老師知道他在想什麼,只知道對方說中了自己的心事,於是重重地點了下頭。隨著他的動作,在三層下巴出現的同時,鼻涕也被拉得更長了。就這樣胖小子猶嫌不足,小影帝自覺附身,用帶著肉窩的右手摀住胸口,學著電視劇女主角拖著長音說:「我的心都碎了。」
  文灝看到王欣低了下頭,抬手假裝理額發,他也憋著笑,繼續問:「那你為什麼要他當你的小弟啊?」
  「跟我做朋友啊!」小胖墩兒一臉認真地回答。
  文灝有點摸到他的邏輯了,心裡想著一會兒是不是要給你們倆找兩杯果汁來當結拜酒啊,口中順著他說:「做朋友不一定要顧煦當你的小弟啊,他比你大,你當他的小弟,你們不就成為朋友了嗎?」
  東東把大拇指塞進嘴裡咬,流露出猶豫的神色。不等他回答,文灝又轉向靠著自己的樂樂,問小孩兒:「樂樂,你願意讓東東當你的小弟,跟你做朋友嗎?」
  樂樂偏頭看著他,頭頂的對話框裡閃著:『可以嗎?』
  文灝衝他點點頭,於是小孩兒也點點頭。其實他並不怎麼明白老大、小弟的意思,但他也想跟東東做朋友,何況文叔也贊同。
  看樂樂點了頭,也沒有什麼朋友的東東把手指從嘴裡拿出來,像捨棄了一大碗紅燒肉一樣痛心又堅定地說:「好!我們做朋友!你就是我的老大啦!」話一說出來,他就放鬆了,咧嘴開心地笑,上嘴唇上還掛著鼻涕。
  王欣就看著青年十分自然地用著小孩子的邏輯跟小孩子交流,不僅兩個小孩都被安撫到了,連她認為會在很長時間內都難以融入集體的新同學也在第一天就交到了朋友,好像他已經當了很多年幼兒園老師了一樣,之前的擔心就基本放下了。她倒是沒多想青年為什麼知道東東哭的原因,以為是在她安慰小胖墩兒的時候,顧煦小聲告訴他的。
  王欣牽著馮序東去洗臉,離開前,小胖墩兒還回身伸手,對著後面喊:「老大,等我啊!」而顧煦小朋友居然也一臉嚴肅地點點頭。女老師這回是真笑了。
  變回乾淨胖娃的東東回來後就纏上了樂樂,一會兒說原來你也有兩個名字啊,一會兒問你為什麼要這麼畫。文灝由著他們自己相處,並不插手,哪怕樂樂向他投來求助的目光,腦袋上的問題連成了串。一段時間後,小孩兒也從僵硬變得放鬆。他發現就算自己不回答這個剛交上的朋友,他也不會生氣,仍然會對著他說個不停。意識到這一點,他的回應反倒變多了些,說話也不再那麼小聲小氣、猶猶豫豫。
  到午飯的時候,兩個小孩子已經能手拉著手去小食堂了。這是第一次,在外面走的時候樂樂不需要文灝牽著或抱著,雖然他頻頻轉頭看文灝,但終究沒有跑過來。
  金貝幼兒園的小食堂像個可愛的小森林,有著蘑菇屋頂、蘑菇凳子。小朋友們排著隊領午餐,在老師的指引下坐到固定的座位。對於小班的孩子,雖然湯水之類的東西是由老師分發到面前,但端餐盤這個過程還是要的,這也是習慣培養的一環。
  馮序東依然坐到了樂樂旁邊,開始吃飯後,他先端起自己的小杯子,然後說:「老大,拿杯子。」樂樂不知道他要幹嘛,就沒動。見老大不動,小弟放下手中的杯子,自己動手把樂樂的杯子塞到了他手裡。然後他將手從樂樂手臂間穿過,再端子自己的杯子,示意樂樂跟他一起喝水。「做朋友都要這麼喝的。」他也不知道該怎麼表達,就這麼跟樂樂說。
  樂樂一直由著他動作,頭上頂著大大的問號,最後也跟著他喝了水。幫助其他小朋友調整了餐具的文灝轉身一看,兩個小人兒已經手挽著手喝上了。感情之前沒有要「結拜水」,是因為有「交杯水」啊。想到這孩子喜歡看電視劇的愛好,文灝都可以想像他這些奇奇怪股的認識是怎麼來的——看到角色認老大、小弟,問家長他們在幹嘛,家長回「交朋友」;看到角色喝交杯酒,問家長他們在幹嘛,家長也回「交朋友」。這朋友真是交得滿滿的儀式感,要是他們長大後還記得,這就是一段有趣又有意義的記憶啊,文灝這麼想。
  馮序東和顧煦長大後確實都還記得。對顧煦來說,這段記憶不僅有趣,更多的是被朋友關注、被長輩細心照顧的溫情。對馮序東來說,就是黑歷史了。他的黑歷史還不止如此,一直到上初一,他都還叫矮他半頭的顧煦老大。而顧煦直到很多年後,都叫他馮序。「你自己這麼跟我說的啊,改不過來了。」他這麼解釋。
  此刻,他們還是兩個小豆丁,吃著幼兒園準備的午餐。每個小朋友的食物都是一樣的,由營養師搭配,種類齊全,色澤鮮亮,只有提前統計好的過敏食物不會出現在餐盤中。但小孩子很少有不挑食的,小班這邊的午餐進行的並不是完全順利。
  樂樂和東東也挑食,但他們不會哭鬧。東東是把不喜歡吃的統統留著,吃個半飽。樂樂就皺著小眉頭往嘴裡塞,先快快塞完不喜歡吃的,然後才放慢速度吃自己喜歡的。他的表現都被文灝看在了眼裡,而某個已經能把手機玩得很溜的長髮男子把這些都發到了另一個人的微信上。
  「樂樂交到了第一個朋友。」
  「樂樂自己跟小朋友牽著手去食堂。」
  「樂樂把不喜歡吃的菜都吃完了。」
  這天晚上,為了慶祝樂樂的巨大進步,應安年親自去買了小孩兒最喜歡吃的蛋糕。小孩子不能吃太多甜食,不大的蛋糕被分成了三份,樂樂、文灝、他一人一份。
  樂樂接受了蛋糕,但還是不搭理自己小叔。男人也不惱,陪在旁邊把蛋糕往嘴裡填,那速度跟小孩兒中午吃蔬菜時一樣快。
  而樂樂的進步並不止這些。睡覺前,他躺在床上,仰起小臉,腦中的問題終於不只是出現在頭頂的對話框裡,也從口中流了出來。
  「什麼是老大?」


第7章
  什麼是老大呢?字典裡說,老大有排行第一的人、年老、非常等意思,方言裡也指代船夫。日常生活中,這個不怎麼正式的稱謂常被用在一個群體的首領身上。
  在思維殿堂裡把老大的用法過了一遍,最後文灝還是撫著小孩的頭頂輕緩地說:「老大就是厲害的人,是保護別人、照顧別人、關心別人的人。」
  小孩兒想了想,又問:「我沒有……馮序,為什麼,叫我老大?」
  「因為他認為我們樂樂很厲害,以後可以保護他。他想得對。」知道樂樂說的是為什麼他沒有保護和照顧馮序東,小胖墩兒還要叫他老大,文灝毫不猶豫地回答。
  樂樂把臉往被子裡縮了縮,小臉上浮起薄紅,看起來比前些天有生氣多了。「你是老大嗎?」被子裡傳來悶悶的聲音。
  文灝坐到床邊,拍拍他的被子,回答:「我不是,但我們家有一個人是。他給我們吃的和穿的,他送我們去幼兒園,他給我們帶蛋糕,你知道他是誰嗎?」
  小孩兒不說話,閉上眼睛,假裝自己睡了。過了幾秒鐘,他睜開眼睛,發現文叔還看著自己,幾不可見地點了點頭。要不是文灝一直看著他,那半掩在被子裡的微小動作就被他錯過了。
  文灝笑笑,低頭親親他的額頭,把燈光調到最低。過了一會兒,小孩兒真的睡著了。
  文灝走出樂樂的房間,正好跟門外的應安年站了個面對面。不知道男人在外面站了多久了,跟他碰上了臉上也沒有不自在,反倒小聲地說:「謝謝。」
  也不知道他是在謝自己照顧樂樂,還是在謝自己替他說話,文灝彎唇,接下了這個道謝。兩人沒有在樂樂門口多說,各自回房。文灝的房間更近些,分開的時候,他轉頭對應安年道:「樂樂點頭了。」房間門關上前,男人看到了他燦爛純粹的笑容和一條尾端輕甩的墨色馬尾。
  夜漸深,文灝享用了一番人類的浴缸,剛穿上浴袍就聽見敲門聲。打開門,本應去休息了的應安年站在門外,手裡端著一杯牛奶,杯子裡還冒著裊裊熱氣。
  「請不要介意,我有兩天晚上加班後看到文先生房間裡的燈還亮著,不知道是不是這個環境讓你失眠了。喝杯牛奶,早點睡吧。」迎著文灝疑惑的目光,男人沒什麼表情地說。
  接過那杯熱乎乎的牛奶,文灝趕緊道謝。為了表示自己很接受對方的好意,他端起杯子就喝了一大口,然後說:「你也早些休息。哦對了,以後還是叫我文灝吧,叫文先生我有些不習慣。」
  「好的,你也可以叫我應安年。」男人從善如流。
  「那麼,安年,晚安。」長髮青年直接省了個字,好像叫三個字是他吃虧似的。
  應安年沒有對他的稱呼表示什麼,看了看他沾了一圈奶白的唇和還在滴水的長髮,想到這不是個會照顧自己的人,又補充道:「櫃子裡應該有吹風機,濕發睡容易感冒。」
  應安年離開了,文灝還在對著關上的門笑。人類真是神奇的存在,他們中的某些成員遵循著一條有趣的邏輯,你對我在意的人好,我就對你好。文灝喜歡這條邏輯。
  「敬老大!」他舉杯對門,然後一口乾盡。
  關了燈,房間裡一下子暗下來。文灝拉開窗簾,讓月華灑進來。窗外樹影婆娑,別墅區零星的燈光和天上稀疏的星星遙相呼應。身在這麼有意思的人類世界,他怎麼捨得睡,何況他也不需要睡。躺上床,文灝閉上眼睛開始在大腦裡上起網來。
  第二天天氣晴朗,金貝幼兒園門口再次上演了一場單方面的親子告別。不過這回應安年在說話的時候,樂樂雖然仍舊沒有回應,但也沒有把頭轉開。兩叔侄表情都很嚴肅,看起來一個是「我說,你聽著就行」,一個是「你說吧,看你能說出些什麼」。
  文灝正在偷笑,冷不防應安年突然看過來,他只能臨時憋了一句:「你去上班吧,孩子我會看著的。」
  等應安年點點頭往車上走,他才反應過來這句話好像有點不對。
  東東跟昨天一樣熱情,老大長老大短地就把樂樂拉走了。這孩子當了別人的小弟,小霸王的餘威猶在,對於他的老大,其他小孩是不敢欺負的,哪怕新來的小朋友有些奇怪。因為小胖墩兒交了樂樂這個朋友之後,作怪次數直線下降,還有小朋友也主動要來跟樂樂一起玩兒。
  樂樂這天雖然仍時不時地要轉頭確認文灝在他的周圍,但對他的新朋友卻表現出了不一般的關注度。明明比小胖墩兒瘦弱很多,東東摔跤了他會去扶,東東衣服扣子繃開了他會幫著用別小手絹的別針別起來,吃飯的時候看東東只吃一半的菜,他還從自己盤子裡把對方喜歡吃的舀過去一些,再把對方剩著的撥一點到自己這邊。
  王欣看了很是驚奇,問文灝:「顧煦很會照顧人啊,雖然不愛說話,但跟小朋友相處起來也沒問題,我還以為……」
  「是的,他是個很好的孩子。」文灝回道。他沒有回應王欣的「我還以為」,也沒有告訴對方樂樂正在學習做老大,既然小孩兒已經有很好的轉變了,就讓大家獲得新的「以為」吧。
  樂樂的老大之路尚且有一段距離,文灝卻在不知不覺中飛速當上了孩子王。因為對文灝態度的改觀,王欣已經願意讓他參與到各個環節中去。張蔓就更不用說了,有什麼事都想叫上文灝,巴不得美青年始終在她三步之內,抬頭就能看到那張毫無瑕疵的臉。很快,她們都發現了這位新老師的特別之處。
  上著識字數數課,他會悄悄把某個小男孩抱出去,或者提醒張蔓某個小女孩想上廁所,一整天過去,沒有哪個小朋友需要換備用的褲子。這對開學不久的幼兒園小班來說是不容易的,因為孩子們還沒有習慣舉手對老師說想上廁所,常常憋著憋著就尿了。
  孩子們要是有爭執,他要麼在開始時就能把苗頭掐滅,要麼在事後三言兩語就把小朋友說開心了。有些小摩擦他也會置之不理,由著小孩子自己處理。有的孩子突然哭起來,他能把TA想要的東西遞過去,或者將TA安撫好。他好像知道孩子們要什麼,總能對症下藥。經驗非常豐富的幼兒園老師都很少能做到他那個程度,而他是個新手。
  王欣她們忍不住好奇詢問,文灝的回答是三個字,微表情,並舉了幾個例子,比如眉頭下壓是代表什麼,皺鼻子是代表什麼,眼神往旁邊飄又是代表什麼。兩個女老師學著做,發現這真是太難了,要在瞬間捕捉到一個孩子的微表情並作出判斷,談何容易?於是只能作罷。
  除此之外,文灝在活動時段已經成了孩子們的中心。小孩子也要看顏的,看到個長得特別好看、性格又好的老師,自然就圍過來了。這個老師還跟他們特別聊得來,知道特別多的遊戲和故事,很少有小朋友不喜歡。因為遊戲時間是多班混合的,還有不同班的孩子為了爭搶文老師而吵起來。
  文灝這麼受孩子們歡迎,其他老師有意見嗎?當然不!他能幫著維持紀律,他能幫著想遊戲,他還個性謙和,什麼髒的累的都願意做,一個人可以當兩個用。最重要的是,他是個帥到讓人腿軟的男老師!當有家長因為誤會孩子在幼兒園受了欺負而怒氣沖沖跑過來時,只要文灝老師春風吻花般地笑一笑,不管男家長還是女家長,保管就冷靜下來願意聽解釋了。
  因為這種種好處,本來就充滿小朋友們的蓬勃朝氣的金貝幼兒園更是一派美好景象,孩子們積極地來上幼兒園,老師們積極地來上班,平時工作忙得要靠保姆接送孩子的某些家長也積極地晨昏必到。由文老師發出的語音提醒點開率是最高的,很少再有家長說「沒看到,你們幼兒園怎麼不好好提醒」。樂樂時不時會莫名其妙地收到幾塊糖,他再分大半給小弟東東,小弟高興了,他也高興。
  但也有例外。在目前只有包括文灝在內的兩個男老師的金貝幼兒園,另外一位男老師感到很不高興。
  陳啟峰今年二十四歲,高考失利讓他讀了幼師,這讓他一直耿耿於懷,覺得自己被壞運氣埋沒了,面對同學也始終是一副高人一等的樣子。大家都不喜歡他,認為他畢業後肯定不會從事專業相關的工作。可結果卻讓人大跌眼鏡,他居然去應聘了他之前口口聲聲看不起的幼兒園老師,而且表現出非常熱愛這份工作的樣子,跟面試官大談特談他的「堅持和理想」。
  這年頭,男幼兒園老師是香餑餑,陳啟峰最終被私立幼兒園金貝錄取,但大家都不知道他這麼做的原因。


第8章
  幼兒園裡的小朋友雖然可愛但麻煩,幼兒園的工作可能有意義卻沒什麼出息,大丈夫要有大志向,這種既麻煩又沒前途的事陳啟峰是看不上的。
  但世間的事常常有奇怪的拐點。一次在食堂吃飯,找工作連續碰壁的陳啟峰聽到隔壁桌的聊天,說他們有兩個在幼兒園上班的學長「嫁」給了富婆,現在已經辭掉工作,享受人生去了。
  隔壁桌的語氣是嘲諷和不屑的,陳啟峰卻聽了進去,覺得自己看到了凡人看不到的點。大丈夫做事不拘一格,先解決俗氣的金錢問題,再去做自己的大事,這樣的境界,碌碌無為的一般人自是理解不了的。
  發現了一條金光大道,陳啟峰馬上行動起來。他先將市內的幼兒園做了統計,不瞭解不知道,這個他以前不屑一顧的領域還有這麼多道道。公立幼兒園遍地開花,但除了少數的幾所,在有錢人中普遍沒多少人氣,就更別提公益幼兒園了,只有非公益的、收費昂貴的私立幼兒園才會讓那些進商場幾乎不看價簽的家長早早去搶佔名額,甚至願意天不亮就去排隊。
  各家幼兒園的地理位置、硬件條件、師資力量、社會口碑等信息都只淺淺從陳啟峰眼底流過,真正讓他看得轉不開眼的,是新聞圖片裡那一排排的豪車。而這張照片,拍的正是一家金貝幼兒園門口。
  金貝幼兒園是有男老師的,但普遍待不長,儘管工資不低。在很多人的觀念裡,好像有男老師的幼兒園逼格就更高,教學質量就更好。對於這種想法,楊園長是嗤之以鼻的,但兩年前她的園裡沒有男老師的時候,她還是特意叮囑招聘負責人最好給她招個男的。不為別的什麼,幼兒園也是有不少體力活的,孩子們又精力旺盛,大班的孩子跑起來女老師不一定追得上,看到姑娘們辛苦,老園長心疼。雖然請的外教裡有男的,可不頂用啊。
  面試官面到陳啟峰的時候,雖然對他的專業成績單不怎麼滿意,其他地方卻在心裡默默點頭。這個應屆生對工作有熱情,肯做累活,也不盯著工資,家庭條件很一般,應該是個懂得照顧人的。知道楊園長的意思,面試官把需要幫女老師們做點體力活的要求提了,也說明會為此多給一部分工資,陳啟峰毫無異議,事情就這麼定下了。
  進園後,對陳啟峰的表現楊園長還算滿意,尤其他樂於與家長們溝通,面對來投訴的家長也積極上前。可她不知道,這個被評價為笑容多、有眼色的男老師內心早就喧騰上了。
  兩年了!天天對著一群不懂事的小屁孩兒兩年了!假裝細心會照顧人,營造好好男人形象兩年了!收集家長資料,有選擇地接近也兩年了!依然陷在這個幼稚地方,重複著無用日常!陳啟峰覺得自己要受不了了。
  首先離異有娃的「富婆」並沒有他聽說的那麼多,可以說是「資源緊缺」。其次錢多智商低、見到年輕男人就心喜的中年婦女更是比他以為的少多了,這讓自認外形出色、素質突出的他無處發揮。何況他也不敢表現得太露骨,那樣很可能就雞飛蛋打了。
  就這樣,還有人來跟他搶!看著又被一位女老師叫去家長接待室的長髮青年,陳啟峰心中滿是惱怒與憤恨。他好不容易找到的金光大道,只多了這麼一個人,就擠得他無路可走!
  文灝可不知道自己擋別人道了。他也看到了走廊另一邊的陳啟峰,對方朝他和身邊的女老師露出微笑,頭上的對話框裡卻寫著:『你為什麼要在這裡?』就像他來金貝上班的第一天,這位陳老師口中說著「哎呀可算又來了一位男老師,這下我有伴了」,腦袋上卻明晃晃地頂著:『長這樣還來幼兒園,這小子不會跟我想的一樣吧?』
  沒有多做停留,文灝沖陳啟峰點點頭,跟著不斷催促的女老師走了。名叫林曉芸的女老師雖然在催他,臉上卻沒有如臨大敵的表情,還帶著輕鬆的笑意。一下來了十幾個家長,不是來興師問罪的,是來提建議的,且指明希望文灝老師在場,園長讓她來叫人,她不得快點把人帶過去麼?
  林曉芸猜到家長們實際是做什麼來了,有心想調侃文灝兩句,一轉頭看到他在明亮陽光下都一點毛孔不見的如玉臉龐,到嘴邊的話就自動消散了,變成了一疊聲的催促。落後半步的文灝就見林老師頂著一句『怎麼看了這張臉那麼多次還沒有產生免疫力』,再次加快了腳步。
  家長接待室裡的沙發已經坐滿了,還額外加了幾張凳子,園長助理已經給這些不願移步會議室的家長都端上了茶水。文灝踏進門的時候,一臉慈和的楊園長正跟家長們隨意地聊著天,氣氛怎麼看怎麼輕鬆愉悅,完全沒有著急的必要。
  見他過來,家長們紛紛跟他打招呼,好像已經跟他這位新老師很熟了一樣。一片和諧中,只有一位男士、也是在場唯一一位男士悶悶地吹了下茶杯上的浮末,百無聊賴的方臉上方,是他此刻內心對自己的誠實扣問:『我為什麼要陪著一群娘們兒來看一個男人?』一看就是被拉來做掩飾的。
  就算沒有這位方臉男士的腦內彈幕提醒,文灝也知道這些端莊美麗的女性家長聚在這裡的目的。坐在右側窗邊的那位不就是上過新聞的本市傑出女企業家嗎?她的孩子在金貝上大班,上次在放學的時候見到,文灝看到這位女士正在想:『怎麼會有這麼好看的男人,找個什麼機會才能再看到?』
  家長們準備充分,說是來提建議的,就是來提建議的,主題是午餐營養搭配。女企業家第一個發言:「金貝的教學和服務我們都是信任的,但孩子們只有午餐在幼兒園吃,其他時候家裡準備的食物也不知道會不會在營養上跟幼兒園的重合了,造成有的營養讓孩子過度攝入,有的又不夠。之前經常聽文灝老師的語音提醒,感覺文老師特別細心負責,因此想請文老師也加到討論中來……」
  陪坐一旁的林曉芸心中吐槽,文灝在微信服務號上的語音提醒條數一隻手都數得出來,哪裡來的經常啊,而且要談兒童營養問題,幹嘛不把總部的營養師叫過來。但聽了一會兒,她就發現,說不定營養師在這兒,談話效果都沒有現在那麼好。
  家長們明顯是做過不少功課的,進入主題後,蛋白質啊、纖維啊、維生素啊、熱量啊等詞滿天飛,像是分章節把一整本營養學的書都背了下來。一位家長說著說著還劃拉手機屏幕,不知道她腦中想的『這段筆記記哪兒去了』都亮在面前的美顏男老師眼裡了。
  出乎大家意料的是,她們主要的談話對像——文灝老師,並沒有掏出一個小本本來記,滿面笑容或一臉嚴肅地表示大家的意見我們下來會認真研討,保證給家長們一個滿意的答覆。紮著長馬尾的青年只是端正地坐在凳子上,微笑著傾聽,適時地接話。
  他的語速不急不緩,配上那張彷彿由月華滋養出來的臉,本就已經給在座的女性帶來如沐春風、如聆山泉的微醺感,而他話中的內容更是讓人忍不住被吸引。
  一位年輕的幼兒園老師,說起各階段兒童的生長發育情況和所需營養如專業醫師般信手拈來,偏偏他講得又有趣易懂,骨密度、鈣含量等數據配合著實例好像也很親切好記,很快就把家長們鎮住了。場面就變成了文灝說,家長們記;家長們問,文灝答,家長們繼續記。
  方臉男士之前還因為無聊得打哈欠被旁邊的太太掐了一把,現在卻主動打開手機備忘錄記著文灝的話。他的太太因為惦記著看美男提不起手速,心無旁騖的他手指則舞得飛快。
  林曉芸和園長助理也掏出手機來記筆記,文灝說的內容對她們也是有用的,這是別人總結提煉好的東西,比自己去翻資料輕鬆多了。整個接待室裡除了文灝,只有楊園長不動如山,一副這就是我們金貝培養出來的老師,這樣的場面我早料到了的樣子,擺在身邊的手機卻在安靜地錄音,裡面的東西已經被她確定為培訓內容。
  主導權到了文灝手中,這次接待活動結束得比家長們預計的要早——她們的營養書都還沒背完呢。但無論是接待方還是被接待方,都覺得心滿意足:家長們見到了美男,還得到了意料之外的收穫,對金貝幼兒園更加放心;園方不僅沒有在家長面前露怯,還大大刷了一次好感,這次之後,金貝的專業度會更加受人推崇。
  談話討論的結果反倒是次要的了,金貝的每週午餐本來就會在週日提前公佈,現在只是確定增加一個欄目,叫「營養師建議」,由營養師列出幼兒園午餐的主要營養構成,給家庭餐的準備提供一點建議。
  其實,家長們要提建議可以有很多渠道,官網、微信、電話等都可以,金貝餐和家庭餐的衝突也沒有多少討論的必要,孩子們又不是機器,要每天嚴格按量往裡塞東西,但文灝並不很討厭這樣的事。他知道家長們主要為什麼來,但這些女士並沒有褻玩之意,不是人類的他,看待這種純碎為了飽眼福的行為很客觀,覺得有點浪費時間倒是真的。不過這樣的事也不會經常發生,這些有一定年紀和地位的人還是顧及面子的,下次要來,再怎麼也會再找一個有意義的主題,再背幾本專業書。
  從另一個角度看,這些家長也是真心關心孩子的,他和園長她們的精力並沒有白費,總比那些把什麼事都交給幼兒園和保姆的人要好。
  說這麼多,那他為什麼有意快點結束談話?因為一直保持一個端端正正的姿勢很累啊!即便他不會覺得痛,但會感到僵啊。真佩服安年的定力,文灝心想。
  在文灝捶著自己的背的時候,幼兒園員工微信群裡多了條來自林曉芸的最新消息:文老師粉絲見面會圓滿結束!
  一個人差點捏碎手中的手機。


第9章
  「文老師就是我們金貝的秘密武器!」
  「我決定把聽文老師講故事列為我們班的一等獎勵,表現好的才可以去。」
  「別跟我搶!文老師的優先使用權是我們班的!」
  「發生了什麼事?剛才在忙,文灝又有了什麼豐功偉績?」
  ……
  微信群裡嘻嘻哈哈,各種調侃飛來飛去,不難看出,老師們對有這樣一位顏值高實力強性格好的同事感到與有榮焉。
  正主彎唇笑笑,收起手機,向走廊另一端看去。那裡已經沒有了另一位男老師的身影,但文灝要看的並不是那位對他心懷不滿的同事,而是廊簷上一盆可愛的小花。
  果實形狀的花盆和廊簷緊緊地熔在了一起,既掉不下來,又高得小朋友們觸摸不到。裡面種的是鄉下常見的那種野菊,因為沒人刻意打理,花枝長得隨意而蓬亂,斜斜地遮住了半個花盆。秋日的陽光和繁密的小花相遇,兩種不同的金黃色碰撞出勃勃生機。不知道一開始是誰,在幼兒園裡留下這樣樸拙的巧思。
  文灝深吸了一口氣,好像聞到了野菊清怡的香味。人類世界真是越待越有趣,隨處可見熱鬧喧囂,也可以輕易找到寧靜悠遠。
  至於那個對他懷有惡意的人,根本就沒有在他心上劃下任何痕跡。文灝早就看到了他的所疑所問,但說到底,憤怒和嫉妒都是對方自己的,還沒有人類自覺的文灝看什麼都帶著一種自上而下的視角。即便惡意衝著他而來,他也像在看別人的事。與其浪費時間關心這樣無趣的人,還不如欣賞一盆別緻的小花。
  正相反,對陳啟峰而言,熱鬧喧囂和寧靜悠遠都與他無關,他只感到了被文灝光芒籠罩的強烈危機。深吸一口氣,胸口仍舊憋悶,陳啟峰決定做點什麼。
  午休時間,朵朵被老師趕上床,熟練地閉上眼睛假裝睡覺。今天中午守著他們睡的是陳老師,過了一會兒,她聽到了陳老師的聲音,好像在打電話,可能以為他們都睡著了。那聲音雖然壓低了,她還是聽得清清楚楚。
  「那個文老師,就喜歡摸小女生,我感到很擔心……對,對,我不知道文老師為什麼喜歡摸小女生,實在想不通……」
  朵朵睜開眼睛看過去,然後發現隔壁的小月也沒睡。她很想問問小月,為什麼陳老師說著擔心,臉上卻是笑著的,但隨即瞟到了陳老師過來的身影,趕緊閉上眼睛。
  陳啟峰放下不曾在通話狀態的手機,打眼一看,就看到好幾個小孩自以為隱蔽地閉眼裝睡。
  他太知道這些小崽子了,只是大班口齒就已經非常伶俐,聽到什麼都往家裡學。上次他只是跟朋友說本命年太倒霉,想買一打紅內褲,就有不止一個家長打趣問他有沒有穿紅內褲。
  為了讓他們聽清楚,他還特意說了兩遍,相信這個消息明天就會在家長圈裡流傳。他可以解釋自己說的並不是金貝這個文老師,但家長們的疑慮可沒有那麼容易打消。這是大家現在最厭惡的事情之一,就算小範圍內解釋清楚了,文灝在金貝恐怕也沒有辦法好好混下去了。流言最傷人。
  文灝不知道自己不屑在意的人給他惹了什麼樣的麻煩,繼續當著他盡職盡責的幼兒園老師,隨時讀讀問題彈幕,挑有必要的施與援手。
  樂樂的狀態越來越好,已經可以連續幾小時離開他自己活動。文灝拍了張小傢伙和小胖墩兒頭碰頭玩拼圖的照片發給應安年,得到了一個笑臉符號。
  看著那個顏文字的^_^,文灝忍不住笑起來。
  最開始文灝給應安年發關於樂樂的消息和圖片,應安年都給他回一個OK手勢。知道這個男人不是真的冷淡,也不像一般人類那樣覺得他不好接近,文灝隨心而動,告訴應安年這時候應該發笑臉符號,然後他得到的回復就成了一個黃色的笑臉,今天卻不知道為什麼變成了顏文字。
  應安年的微信頭像是一張毫無特色的深棕色辦公桌,想到男人端坐在辦公桌後,一本正經地從輸入法裡找出顏文字列表,挑出一個^_^,文灝的笑容變得更深了。
  此時應安年右手批閱著文件,左手邊卻放著一個屏幕還亮著的手機,上面打開的正是微信對話窗口。沒有讓他多等,另一個笑臉符號傳了過來,那是一個^o^。冷面總裁的臉融化了一瞬。
  因為長髮青年的「指點」,公司員工在微信群裡討論福利旅遊事宜的時候,應安年發了一個黃色笑臉,表示贊同與鼓勵,結果原本熱熱鬧鬧的微信群瞬間安靜如雞。
  對自家老闆表情的解讀已經頗有心得的徐助理很快從那張依然沒有波動的臉上看出了疑惑,主動道:「應總你是點錯了吧,怎麼發了個代表『呵呵』的表情出去?」
  查了一下『呵呵』的含義,再查了一下表情符號的用法,冷面總裁打開了一扇叫做顏文字的大門。
  見文灝給他回了一個熱情的笑臉,應安年放下心來。這真是一個心胸寬大的青年,自己呵呵了他那麼多次,他也不放在心上,把他放在樂樂身邊果然是對的。
  實際對表情符號也一知半解的文灝受到應安年的啟發,從顏文字看到各種表情包,越看越樂,臉上的笑容也越來越大。旁邊的妹妹頭小姑娘含著食指尖呆呆地看著他,覺得文老師就像在發光。
  另一個小女孩從文灝身後走過來,看到自己的好朋友,妹妹頭抽出還帶著口水的手指,對著那邊彎了彎,好朋友也同樣舉起手指彎了彎。
  這是金貝幼兒園最新流行的打招呼方式,來源也是大家最喜愛的文老師。
  這段時間以來,文灝幫忙解決的都是些微小的問題,但積少成多,他右手食指的第一個指節已經全部變成了不透明。文灝忍不住時不時地就舉起手指看看,還會彎一彎。
  小朋友們看到了,就模仿起來,一個傳一個,讓這個手勢變成了打招呼的方式。接下來,時刻要跟學生打成一片的老師們也學起來,連老園長在遇到小朋友的時候,也會蹲下來彎彎手指。
  有家長看到了,回去跟別人說,金貝幼兒園氣氛好得不得了,老師孩子連打招呼都俏皮活潑,非常有默契。
  這天在小班拔河比賽中,海豚班贏得了第一名。樂樂不像其他孩子那樣又笑又跳,但也激動得小臉發紅。這時候他卻發現馮序的嘴巴癟了起來。
  原來小胖墩兒因為拔河的時候用力過猛,連著兩顆扣子都崩掉了,露出了被奶奶逼著穿的秋衣。小胖墩兒抓住岔開的衣襟遮住秋衣,臉上的表情要哭要哭的。
  剛剛花了大力氣,樂樂的手還在發軟,卻彎著腰在地上找了很久,才把小弟滾遠的兩顆扣子都撿了回來。小孩兒牽著東東的手去找女老師縫扣子的時候,文灝看到他頭上的對話框亮了起來,上面寫著:『當老大都這麼辛苦嗎?』
  有了文灝的積極報喜,晚上回家,應安年又買了一個慶祝小蛋糕。
  漂亮的蛋糕盒子放到桌上的時候,樂樂還是沒有上前,但文灝卻從應安年眼裡看到了不解。
  低頭一看,站在他身前的男孩兒木著一張小臉,正抬起小小的右手。那隻手舉得低低的,只比腰部高一些些,食指卻彎了起來,一點,又一點。
  明白是怎麼回事,文灝笑彎了眼睛,也對著男人彎彎手指。
  沒看懂對面的一大一小是什麼意思,應安年有點懵,試探性地舉起右手食指彎了彎。
  穿著一身黑色西裝的高大男人嚴肅著一張臉,一頭霧水地做著幼稚的動作,文灝快要憋不住笑,趕緊蹲下來,把臉在小孩兒軟軟的頭髮上使勁蹭蹭。
  樂樂也轉過身來背對著自家小叔,臉上的小冰山表情再也繃不住,咧開嘴無聲地笑了起來,露出兩排可愛的米粒牙。
  文灝再也憋不住,爆發出一陣笑聲,帶得小孩兒的肩膀也一抖一抖的。
  應安年傻傻地站在原地,頭上還是什麼都沒有,文灝卻彷彿見到了他剛學會不久的黑人問號,愈發笑得要坐到地上去。
  男人好像明白了什麼,低下頭用修長的手指拆蛋糕盒,掩去了眼裡的溫柔笑意。
  盒子散開,伴隨著甜蜜的香氣,裡面的蛋糕顯露出來。胖嘟嘟的小黃雞張著嘴,就像那個^o^,就像長髮青年現在的表情。
  此刻,在家長們自建的微信群裡,關於「喜歡摸小女生的文老師」的討論越來越激烈。
  「不行!我們必須去看看!要是真的,不管他長什麼樣,也得把他腿打斷!」
  「對!必須去看看!明天就去!還有誰要一起?」
  「我和我老公都去!」
  「我們也是兩口子都去!」
  「還有我!」
  ……


第10章
  快要入冬,太陽掛在天上,就像小朋友畫的畫,顏色塗得鮮亮,一點熱度都沒有。張軍在車裡坐得發僵,一摸兜,乾脆甩上車門去買煙。他是應安年派給文灝和樂樂的司機兼保鏢,這個工作輕鬆,就是太無聊。
  金貝的兩個保安王德高和單城站在門衛室外面聊天,幼兒園裡的音樂響起來,單城探著頭往小操場看。王德高拍了一下他的頭,笑罵:「你們這些小年輕,就知道看臉,那文老師是好看,但不是個男的嗎?你上個月還說中班的林老師最漂亮。」他已經四十多歲,深覺理解不了現在的年輕人都在想些什麼。
  單城摸著被打的地方嘿嘿笑:「我就看看,就看看。」
  「這麼遠你能看清什麼?」王德高不用看也猜到今天肯定也是文老師帶著娃娃們做操,有他在那些小娃娃也不喊做操不好玩了,一個個蹦躂得歡。
  文灝站在隊伍最前方,背對著小朋友們,跟著音樂的節奏認真做著對成年人來說太過幼稚的動作。他腰細腿長,身體比例極好,一墊腳、一抬臂都生動詮釋了什麼叫好看出花兒來。一眾老師站在孩子們周圍,也忍不住把目光往前面放。用張蔓私底下的話說,那就是「高潔出塵又讓人狼血沸騰」。
  這樣的日子,無論怎麼看都不像是會出事。
  那個男人提著把西瓜刀衝過來的時候,單城完全沒有反應過來,還是王德高大喝一聲,他才空著腦袋跟在王叔身後衝過去攔。
  手臂上狠狠挨了一刀,王德高就知道要遭。這不管不顧,見路就沖,見人就就砍的架勢,完全是個失了人性的瘋子。
  他受了傷,心裡嘶吼著要拚命把人攔下來,身體卻下意識地留後路,沒有足夠的武力,也穩不住陣腳,更別提年紀輕輕的單城了。眼看二十多厘米長的刀身往小伙子腦袋上揮去,王德高奮力一撲,把單城撲倒了,卻也讓那個瘋子越過他們衝進了幼兒園。
  有音樂聲的遮掩,小操場上大的小的都沒有聽到有一段距離的大門口的喊聲。尖叫聲刺破耳膜的下一秒,文灝轉過身來,看到的就是一把反射著陽光的利刃。衝過來的男人身材瘦小,一臉黑黃,他高舉在手的西瓜刀上卻滴著殷紅的血。
  世界靜了一秒,然後就是此起彼伏的驚叫和或嚇傻在原地,或四散奔逃的孩子。一部分老師瞪大眼睛忘記動彈,另一部分要衝過去,卻不斷被到處亂撞的孩子擋住腳步。
  文灝滿心驚恐地艱難越過一片混亂衝到前面,卻還是晚了一步。拿刀的兇徒一把抓住被絆倒在地、最是顯眼的馮序東,帶血的長刀放在了他身前。
  「全都不許動!再動我殺了他!」兇徒大喊兩聲。
  所有老師都驚懼地止住了腳步,但還有孩子在無頭蒼蠅般尖叫著奔跑。
  「不許動!不許叫!誰叫我殺了誰!啊!!誰叫我殺了誰!!」男人歇斯底里地叫喊。
  這下沒誰動,也沒誰敢出聲了。同樣被掐住喉嚨的,還有帶傷跑過來的兩個保安,以及他們身後不遠處的一群家長。
  這些家長集體到金貝來問罪文老師問題,剛剛到就聽到路人正在報警,又看到大門口的血跡,全都心急如焚地跑了進來,結果就看到這樣讓人目呲俱裂的場面。有家長當場就軟倒在地。
  老師、家長、保安,這裡有一大群成年人,兇徒孤身一人,喊了幾聲就大喘氣,明顯體力不好,但沒有誰敢輕易上前。不是怕他手裡的刀,而是在意被他抓在手裡的孩子。
  馮序東雙腳離地,被緊緊箍在男人胸前。他份量不輕,兇徒左臂微微顫抖,但絲毫沒有放鬆。因為持刀人之前的激動嘶吼,那把刀幾次在他胸口脖頸擦過,即便天冷穿得厚,也在他脖子上劃出兩道淺淺的血口子,刀上原有的血更是塗了他一胸口,任何一個正常人看到這樣子都會非常不忍。
  小孩兒一動不敢動,怕得兩隻眼睛像冒水的泉眼,卻也不敢哭出聲來,只靜靜地流淚。
  看掌握了全場,兇徒很得意,嗓子裡呵呵地笑,一雙興奮的小眼從眾人面上掃過,欣賞因他而來的害怕,臉上的肌肉被激動催發著抽搐跳躍。
  「你們這些人也就這樣嘛。讓你們有錢!讓你們過得好!今天輪到我好好玩玩兒了呵呵。」他的聲音裡憤恨和亢奮摻雜,異常刺耳。
  站得遠的家長和老師不斷發短信報警,文灝腦子飛快地轉著想辦法。
  他看到的景像要比其他人可怖得多。劫持者目測三十來歲,身上的衣服又舊又髒,這樣的人走在路上很少有人會多看一眼,說不定離得近了還會特意繞開他,可他在文灝眼裡卻像打了大射燈一樣,實在太顯眼。
  巨幅對話框頂在男人頭頂,大得把他對比成了一根小小的人棍,好像對話框才是本體。看到這個對話框的時候,文灝就知道問題嚴重。這個人哪怕說話還有點邏輯,心志卻早已偏離軌道,卡進了一條窄縫裡,徹底扭曲變形。
  人的思維是一刻不停地在變化的,日常生活中想到的問題就像透明的水跡,很快就會風乾消失,只有文灝這樣的存在可以從外部短暫地感知到它們。
  但在一些情況下,人的思維也會停滯、打結。當同一個問題在一個人腦中長期存在,佔據TA越來越多的大腦空間,變成TA越來越多行為的前提和目的、動力和阻礙時,這段問題思維就會根據性質和程度的不同,呈現出更多的特性,看在文灝眼中,最直觀的就是不同的顏色和大小。
  樂樂就曾被慘白色的問題束縛。小孩子最是單純,且天性善良,有了問題也只是消耗自身活力,不懂得對外發洩,更別提傷害別人。
  眼前這種,卻是最糟糕的情況。
  順著文灝的視線看過去,只見兇徒頭上一排猩紅的大字:『這個社會為什麼要對不起我?』
  紅到發黑。
  他的問題大到支配人,讓人忘記學識、經驗、情感和道德,只用最殘暴的方式向外宣洩。
  這樣的人不會接受任何一種答案,也不值得別人為他尋找答案。
  文灝心裡已經有了定論,正要動手,一個小小的身影卻在他之前站了出去。
  看到小孩兒頭頂的『這會不會有用?』,文灝頓住了。他本身只是一絲靈識,對自己經受了悲慘遭遇卻要從無辜者身上找回來的人沒有一點同情,但他也知道,真正的人類都擁有同理心,認可不同程度的拯救和原諒。或許想要當人的自己做事不該那麼絕對?
  兒童在治癒人心上擁有強大的力量,文灝也想知道,這會不會有用。
  樂樂抖著小腿往前走了兩步,鼓足勇氣直視抓著小胖墩兒的恐怖叔叔,發著顫的聲音從喉嚨裡不連貫卻清晰地跳出來:「我,跟他換,抓我,放開他。」
  其他小朋友像怕鬼一樣害怕死亡,樂樂卻不怕。他見過死亡,不止一次,知道那是什麼意思但又不完全理解其意義,因此不怕。相比起來,他更怕疼,怕被大人凶,怕自己不好沒人要。他記得自己要做老大,一個老大要保護小弟,那麼代替小弟疼也是應該的,即便他自己也害怕。
  這個提議在小孩子看來是很划算的,但他祈求的壞蛋卻怪聲怪氣地說:「小弟弟不要著急,我殺了他就來殺你,一個都跑不了!」
  這句話終於讓有的家長崩潰了。兇徒這樣子當然不可能把所有孩子都殺了,但要是挨刀的有自己孩子呢?就算是受傷都受不了!這時候根本管不了別人的孩子是不是還被刀抵著,只想先將自己的孩子搶出來。
  眼看混亂又要起,即便已經看到了警察的身影,文灝還是沒有再猶豫半分,當即大喊一聲:「看!」
  所有人條件反射地看過來,包括已經把刀橫在馮序東脖子上,正要用力的男人。趁著行兇者定住的時間,文灝飛速衝過去,左手握住刀柄掰開,右手猛地將小胖墩搶到懷裡,回撤時一把提起近前的樂樂。
  一系列動作在電光石火間完成,當一眾大人聽到他喊「保護孩子」,反應過來全部擁上去時,除了樂樂和東東,又有幾個站得不夠遠的小孩被他護到了身後。
  老師、家長、警察組成人牆,將所有孩子擋到了中間,不斷後退,兇徒醒過神來,開始揮刀亂砍,嘴裡不停喊著:「殺!殺!殺!」每一聲都讓人心驚膽戰。
  但漸漸地,大人們都發現了不對勁——瘋男人的每一刀都似用盡力氣,但每一刀都砍到了空氣裡,這邊這麼多人,他卻沒有追過來,一直在原地轉圈。
  文灝一直站在保護圈的最前面,沒有人看到,他的右手食指尖端正在逐漸變得透明。


第11章
  矮個子男人站在小操場出入口,瘋狂地舉刀揮砍,隨著一刀一刀下去,他心裡的怨恨不僅沒有減少,反倒越來越多。
  他出來打工被人騙錢,工作也丟了,生病了沒錢治,只能回老家。回去就發現自己老婆跟別人攪在一起,原來不生孩子不是因為懷不上,是不想給他生,而這事情村裡人早就知道了!沒人告訴他,全在背地裡笑話他!老家待不住,又回城裡,可城裡人看他的眼神都是高高在上的,開小車的有錢人還讓他走遠點!
  多年不得志的火藥桶一下就炸了。全社會都對不起他,所有人都看不起他,他就要讓人睜大眼睛看看他是誰!憑什麼他吃苦受罪沒人幫,有錢人家的小崽子生下來就被好吃好喝供著?他就要拿這些小崽子開刀!
  又一刀劈下去,鮮血飛濺,那些名牌衣服都被血染紅,那些細皮嫩肉都成了破抹布。他殺紅了眼,覺得渾身都是力氣,取人性命像砍瓜切菜般容易,讓他又是爽快又是不滿足,一秒鐘都停不下來。
  漸漸地,有錢人的壞種變成了對不起他的人,變成了看到他就露出奇怪笑容的鄰居,看病還要錢的醫生,說他力氣不夠做活兒又不細緻的工頭,讓他走遠點的小車車主……這些人全跪在他腳邊瑟瑟發抖,但一個都逃不掉,只能萬分恐懼地被他一個接一個砍成碎片。
  擠在一處的大人小孩奇怪地看著兇徒兀自劈砍著空氣,嘴裡的呼喊停了下來,被越來越沉重的喘息取代,臉上的憤怒也變成了扭曲的笑容,整個畫面滑稽又詭異,一些家長捂著孩子眼睛的手不自覺就鬆了力道。
  文灝背對著孩子們站在最靠近兇徒的地方,旁邊全身戒備的警察雖然見證了他從劫持者手裡勇救小孩的英姿,但看他細胳膊細腿、白皙俊秀的模樣仍下意識地把他劃入了需小心保護的公民範圍,伸手推他想讓他靠後站,結果居然沒推動。
  長髮青年衝他短暫地笑笑,片警同志就放下了手。那個笑容裡有安撫的意味,還有一種禮貌的「不要擠」的暗示,好像他們此刻不是面對著一個隨時會傷人的持刀兇徒,而是在街邊看雜耍。莫名地,片警同志心裡安穩了很多,比他聽到上司申請支援的時候還安穩。
  文灝把自己分成了兩半,一半還是有形的人類,一半化作無形的靈識,勾住那個男人溢出的思維繼續向外拉扯,還打了個結。在他打的那個結裡,男人殺到了他想殺的人,看到了他想看的場面,正在痛痛快快地實施報復。
  文灝並不能給人造夢,把別人想不到的東西強行注入他的大腦,但讓一個人本就有的想法放大、延伸、拐彎卻沒問題。他也不需要與人對視,只要人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一秒,他就能抓住對方的思維,尤其是這種心神已經不穩的。
  只是,這並不符合人類世界的規則,他要這麼做,就必然受到這個世界的排斥。不僅已經血肉化的右手食指尖再次回歸半透明,他整個人的影子都變得稀薄了不少,好像風一吹就會從這個世界飛走。
  文灝一邊心疼,一邊強打起精神,還有這麼多孩子在呢,剛才的事情他們可都看到了。這滿眼驚懼的小問號喲,看得他這個做老師的特別不落忍。
  「好啦好啦,小朋友們不要怕了,演習已經結束啦!」文老師清朗的嗓音再次響起,瞬間蓋過了另一邊揮刀和喘息的聲音,把大家拉回人間,只是他話中的內容讓人一下子摸不著頭腦。
  相比懵掉的老師和家長,社區派出所所長反應更快。中年所長可不管他說的是什麼,青筋一跳就要去堵文灝嘴巴。這年輕人也太亂來了!他們這些警察都只敢先等救援、等機會,生怕一不小心再添傷亡,這人居然還敢大聲嚷嚷。剛才把小孩搶回來是他運氣好,還真把自己當英雄了?再招來瘋子的注意怎麼辦?!
  但就像知道他要做什麼一樣,出聲的青年一個眼神看過來,中年所長的動作就頓住了。等他從那張臉和那個眼神帶來的片刻恍惚中回過神來,青年的第二句話已經響起:「有哪個小朋友知道演習是什麼意思?答對了獎勵小紅花。」
  平靜的聲音和輕鬆的內容像涼涼的風,進入人的耳朵,拂過人的面龐,讓繃直的神經鬆開了一點點,發抖的心臟也鎮定了一些。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從兇徒的身上轉移過來,雖然疑惑不解,但卻不約而同地沒有急著打斷他。
  「我,我知道。」一個像是大班學生的小男孩弱弱地出聲,還習慣性地舉起了右手。看到文老師鼓勵的表情,他聲音大了點,接著說:「是假裝,假裝……」
  接過小男孩卡住的話,文灝用讚賞的語氣說:「回答正確,真棒!演習就是假設一種情況,然後讓大家練習在這種情況下應該怎麼做。比如防火演習,就是讓大家練習遇到火災應該怎麼辦。今天我們做的就是『防壞人演習』。」
  大人們都聽出了一點味道,還在做砍殺動作的男人也確實沒有往這邊看一眼,中年所長也熄了阻止的心思。
  對著小朋友們恢復了一些神采的眼睛,文灝神態自然地繼續解說,好像他確實是在上一堂戶外活動課。「這個壞人是園長奶奶請來的演員叔叔扮演的,老師們還請來了警察叔叔和有空的家長來參加活動。沒有事先告訴小朋友們,就是要看看你們夠不夠勇敢,夠不夠機靈。」
  警察和家長心知自己不是被請來的,但誰也沒有開口否認。被一名老師抱在懷裡的小胖墩兒感受到了真實的疼痛,但他現在每一個細胞都是懵的,沒有判斷力。小孩子們基本都信了,有還在哭的孩子趕快擦掉眼淚鼻涕,怕被認為不勇敢。
  小操場這邊只有一個放活動道具和放音樂的小房間,裡面躲著十多個孩子,有自己跑進去的,也有被老師趁亂塞進去的。聽到這裡,裡面的老師猶豫了一下,帶著孩子們出來了。
  「剛才我們練習的是怎麼躲開壞人,躲開壞人之後,要是有人受傷嚴重,應該怎麼辦呀?」文老師又提問了。
  這次敢回答的小朋友多起來,幾個小嗓音不太整齊地喊:「送醫院!」
  「對,送醫院。我們這裡受傷嚴重的是兩個保安叔叔,所以是不是該先把他們送去醫院?」文灝突然指向另一邊的兩個保安。
  王德高和單城還在小操場外面。他們受了傷,也愧疚,跟了過來卻沒有體力再做更多,現在都坐在地上。同樣在那邊的,還有沒有過來看做操,收到消息才趕過來的楊園長和幾個非教師的幼兒園員工。文灝那話一說完,孩子們都點頭,楊園長等人也反應過來,趕緊扶起兩個保安。
  他們往外走的時候,還聽到文老師在說:「大家看保安叔叔是不是演得很像啊,他們身上的紅色顏料塗得太多了……」
  送傷員的人正好跟趕來的特警打了個照面。楊園長抓緊時間跟特警同志說明了情況,讓人對幼兒園裡的詭異狀況有了點底。
  特警一出手,就知有沒有。沒有動用狙擊手,一名警員趁兇徒揮刀下砍的時候,一個飛撲把他壓倒在地,另一名閃電般地一腳把西瓜刀踢開。整個過程如行雲流水。
  「這是警察叔叔特意給大家的表演。警察叔叔帥不帥啊?」文老師繼續描補。
  「帥!」一群小朋友中氣十足地回答,恐懼困惑都甩掉了,還捧場地鼓起掌來。
  特警一邊綁人一邊往這邊看。這真是他們出過的現場最特別的一次警了,忍不住想笑是怎麼回事?
  「危險」沒有了,「壞人」也被帶走了,文灝讓所有孩子跟著老師們去蘑菇禮堂,要總結這次「演習」中大家做得好和做得不好的地方。看孩子們開始轉移,他迅速跟楊園長說了自己的想法,老園長馬上給予了支持。於是要追著孩子去的家長、留下來處理後續的警察、聞風過來的記者,都被請到了大會議室。
  蘑菇禮堂裡,被「委以重任」的林曉芸在對孩子們進行安全教育,讓他們記住遇到壞人時該如何躲避,可以向哪些人求救,告訴他們勇敢是對的,但小孩子最重要的是要先保護自己,教他們報警的方法……
  醫務室,王欣和張蔓在給東東處理傷口、換衣服,順著文灝的思路安撫開導他,小孩兒的爺爺奶奶也已經接到消息正在趕來……
  大會議室裡,楊園長滿心慶幸甚至帶著感激地把主場讓給文灝。俊逸的長髮青年走到台前,朗聲道:「在這裡,我想鄭重地拜託大家一件事……」


第12章
  金貝幼兒園發生惡性事件,這件事最後卻並沒有得到什麼關注。
  那天在大會議室,幼兒園的文灝老師拜託在場的所有家長、警察、記者不要對外宣揚、報道此事,知情者之間的討論也要避免被孩子們聽到,如果孩子們再問起,就告訴他們這確實是一場演習。
  他的理由有兩點。一是保護孩子們,他們太小了,還沒有足夠的心理承受能力,事情的真相很可能給他們留下終生陰影。即便是在他們把這當做演習的現在,之前的驚嚇也是實實在在的,所有孩子都還需要後續的開導和陪伴。二也是保護孩子們,不傳播犯罪方法,盡量避免模仿犯罪。
  他的理由入情入理,處處為孩子們考慮。絕大部分家長都還陷在後怕之中,沒有想得那麼多,此時被文老師點醒,自是紛紛點頭。一些家長還主動問起該怎麼幫助孩子重建安全感,平時要注意些什麼。
  對警察們來說,這也是他們想看到的結果。消息沒有擴散就更少謠言,更少恐慌,更利於工作的開展。社區派出所所長還真的應文老師之邀,到蘑菇禮堂進行了一場警察叔叔與祖國花朵的親切交流,收穫了一籮筐的崇拜。
  記者們則主要分為兩種情況。一種完全為文老師碾壓大部分明星的容貌、氣質、談吐所折服,或為公,或為私,一個個爭著向他遞名片,要對文老師進行採訪,不報道老師救學生,談幼兒教育也可以,照片發出去還怕沒有閱讀量嗎?被他委婉拒絕了,就把名片往楊園長手裡塞,徐圖以後嘛。
  另一種聲稱要堅守新聞從業者的原則和風骨,維護人們知道事實真相的權利。可惜他們到得晚,連犯罪嫌疑人的照片都沒拍到。其他人聽了文老師的話,根本不搭理他們。沒有跌宕起伏、聳人聽聞的詳細犯罪過程,沒有重大傷亡和血腥照片,沒有老師拋下學生的噱頭,連受傷的保安都堅守職責,最後他們發出去的只能是豆腐塊的社會新聞,沒激起什麼水花。有人倒是想深挖一下犯罪嫌疑人的悲慘過往,因為能力不夠,在警察的有意防守下,連個身份信息都沒搞到。
  最終,這件事只在路人的朋友圈裡小範圍輪了輪,很快就被各種緋聞八卦和養生秘方覆蓋了。
  當天下午,金貝幼兒園向所有家長發了《致家長的一封信》說明情況,老師們又利用放學和晚上的時間與每一個未到場的孩子家長進行了面對面或電話溝通。在這之後,陸續有家長到園裡來,也有個別家長為孩子辦理了退園手續。總部迅速請來了兒童心理專家為老師們進行針對性培訓,園裡接下來一段時間的教學和活動計劃有了大幅度調整,連食譜都專門換了。
  一系列事情做下來,老師們自然是辛苦的,楊院長更是承擔了很大的壓力。可當緊急的事情做完,楊園長竟然覺得是輕鬆的。如果事情向另一個方向發展,金貝關門事小,更多的失去才是他們無法承受之重。現在不僅孩子們得到了最大程度的保護,親歷的老師也在後續的集體工作中平復了心中的傷痕,甚至變得更加專業可靠。想到一切的轉折點,老園長不禁露出了微笑。真想一直將他留在金貝啊。
  文灝打了個噴嚏,他摸摸挺直的鼻樑,又揉揉秀氣的鼻頭,覺得這種體驗真有意思。人類有個說法,打一個噴嚏是有人在想你,是不是有人正在想他呢?
  應安年不自覺地看向躺椅上的青年,微微失神。打一個噴嚏都在笑,這個人真有意思。
  沒有讓目光多流連,他挪了挪位子,從面對青年換為背對他,用身體擋住一些往那邊飄的塵土。
  塵土製造者沒有意識到文叔叔打噴嚏是自己的原因,他表現關心的方式更為直接。
  文灝見樂樂扔下小鐵鍬,幾步跑過來,左看右看,盯上了搭在另一張椅子上的應安年的西裝外套。
  小傢伙拍拍小手,抖掉手上的泥土,舉起外套走過來——真的是用舉的。應安年那麼高一個人,穿的衣服又大又長,這又是秋冬的外套,沉甸甸的,小小一個人兒用力舉高雙手,衣服的下擺還是拖到了地上。
  但兩個大人誰也沒出聲,也沒伸手幫忙,看他想做什麼。
  樂樂把衣服蓋到文灝腰腹,還努力往上拉,木著一張小臉,小聲但清晰地說:「感冒。」
  文灝臉上的笑容咧得更大。他沒有不自在,只是理論上知道蓋自己僱主的外套不太合適,不過這跟拒絕小孩兒放在一起,怎麼選根本不用猶豫。
  應安年看到青年笑著把自己的外套往上攏,心底有些異樣。他想,這大概是羨慕,樂樂還沒有這麼跟他互動過。
  自從那個勾手指的招呼以後,樂樂對他的接近不再排斥,偶爾還會回應幾個字,但還不會主動靠近他。文灝說小孩兒需要一個習慣的過程,應安年不著急,他已經有了信心,對文灝的建議也更看重。
  樂樂得到了文叔叔的表揚,羞澀地笑一下,又跑回去,拿起小鐵鍬,繼續製造飛濺的塵土。
  這是週末,難得有很好的陽光,他們都到院子裡來,陪樂樂玩一項新的童年遊戲:種菜。
  這棟別墅附帶一個不小的院子,地方開闊,但在樂樂來之前,經常沒有主人在。應安年為工作方便一般住市中心,母親應女士則熱愛外出旅遊。兩個人都不注意這些細節,讓別墅院子裡的花草缺乏打理,一些地方直接是裸露的泥土。
  文灝看到了,就提議自己種點什麼,樂樂對此很是期待。這種活動肯定要通知應安年,孩子小叔不僅願意參加,還把這當成一件認真的事來辦。
  兩大一小一本正經地開了一個討論會,最後決定種蔥。天冷了,適合室外種的花很少,長得又慢,小孩子就希望看到自己做的事更快有成果。
  計劃定下後,樂樂嘴上不問,頭上時不時地就飄過『什麼時候可以種蔥啊?』,終於等來週末,還是個大晴天,小孩兒穿衣洗漱的動作都變快了。
  應安年一大早去了一趟公司,回來的時候時間剛好,把外套一脫,就跟樂樂一起蹲到泥地裡去了。文灝看到他還拿手機出來複習了一遍種蔥步驟。
  第一步是松土。泥土板結,要先挖鬆。樂樂拿把小鐵鍬挖得起勁,架勢擺得很足,但要沒有應安年幫他,到天黑的時候能種出一個臉盆那麼大面積的蔥就算不錯了。
  應安年也不嫌髒,松土、埋根、覆土、澆水,一步一步下來,簽文件的手做起這些竟也有板有眼。
  叔侄倆不怎麼說話,應安年在必要的時候指導兩句,樂樂給面子地嗯兩聲,兩人臉上的認真如出一轍。
  在這個過程中,樂樂是開心的,唯一的遺憾是文叔叔不能一起來。
  文灝確實是累,但也不是不能支撐,前幾天他還照常去幼兒園。這是樂樂跟應安年培養感情的好機會,他正好可以藉機偷偷懶。
  動用能力強行改變一個人的思維後,這個世界對他的排斥就加重了,走路做事就像在水中一樣,始終有阻力。文灝這才體會到了什麼叫疲憊,估計正常人類跑了一萬米之後就是這感覺。
  因為身體的變化,文灝總有一種空虛感,並不餓,就是想吃東西。他有聽到應安年吩咐幫傭在家裡多準備點吃的,應該是發現了。就現在,他旁邊的小桌子上也放著水果和零食。
  以前只覺得這個男性人類堅毅有擔當,嚴肅有氣場,相處久了,才看到他不動聲色的細心體貼。幾種特質在他身上卻並不違和,反而讓文灝越來越欣賞,深覺這真是人類中的優秀存在。
  文灝對應安年有了新的認識,殊不知自己在對方眼中的形象也變得更為立體深刻。
  得知幼兒園裡發生的事,應安年也跟其他家長一樣,感到深深的後怕,而他的感受又更為複雜。
  沒有看到事情的過程,但他親自去瞭解了前前後後的細節,每多知道一點,心裡的驚訝、慶幸和感激就多一層。
  連從不隨意在他面前評價人的徐助理都忍不住感歎,這真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樂樂更大些後,他能進公司就好了。
  除此之外,他還感到驕傲和擔心,驕傲樂樂的勇敢,擔心樂樂的心理狀況。
  應安年以前從未想過要做一名家長,樂樂是意外到來的責任。他經過深思熟慮後接下了這個責任,做他認為該做的事,但與真正的家長之間還是有區別。
  相處的時間讓他慢慢接近那個角色,這件事的發生則讓他完全跨過了中間那條線,清晰地體會到了有一個孩子是怎樣的感覺——你會為他憂慮,也會為他歡喜,你會為他擔心,也會為他驕傲。
  他沒有意識到的是,這種擔心和驕傲,並不只對於樂樂。
  一邊看著小孩兒,一邊做著手上的事,應安年還分了一絲心神留意身後的青年。即便表面勇敢淡定,那件事肯定也讓他嚇到了,這幾天不僅容易累,還容易餓,應該都是應激反應,需要人多照顧一下他。
  太陽繼續升高,身後的人輕聲唱起歌來,聽清楚了他唱的是什麼,應總裁額頭垂下黑線。
  「葫蘆娃,葫蘆娃,一根籐上七個瓜……」


第13章
  別人在捲袖幹活,文灝躺在椅子上曬著太陽,唱著歌。要是唱得好聽也算助興了,但……
  「葫蘆娃,葫蘆娃,一根籐上七個瓜,等到明天,吃掉它,啦啦啦啦。」
  應安年即便沒有常規的童年,也知道他唱得不對,但樂樂好像沒有聽清他的文叔叔唱的是什麼,也跟著哼起來。
  「叮叮噹噹噹噹噹噹,葫蘆娃,叮叮噹噹噹噹噹噹……」
  三句裡有兩句半不在調上,跟身後長髮青年的聲音形成了魔音二重奏,還是環繞立體聲的。心志堅毅的應大總裁完美地維持住了嚴肅表情,種蔥的手卻在抖。
  此刻的他很高興樂樂能在有他在場的情況下完全放鬆,但也有了一種身為家長的遺憾:自家孩子原來沒有音樂天賦啊。
  葫蘆娃是種不出來的,不過他們順利地在午飯前完成了種蔥計劃。看著自己和樂樂種出的一小片地,應安年一瞬間老農民附體,收拾完自家兩畝地般的成就感油然而生。小孩兒就更不用說了,蹲在地頭左看看、右看看,換個方向再看看。文灝見他頭上的問題已經變成了『什麼時候長大啊?』
  「來,拍個照。」文灝舉起手機示意。
  應安年自覺往旁邊讓讓,文灝卻招手提醒他:「安年,靠近點,跟樂樂站一起。」
  安年,最開始聽他這麼叫還不適應,多聽幾次就習慣了,就像他們的相處,兩個男人一個孩子,之前互不認識,現在生活在一起卻很自然。
  他們用的是蔥根法,地裡只露出一截雪白的蔥莖,要把蔥和人都拍到,應安年和樂樂只能蹲下來。文灝端著手機喊一二三,喊到二的時候,樂樂像是突然想起來了,抬手捧臉,做出開花狀。這是幼兒園拍活動照時老師們教的必備動作,白白嫩嫩的小孩兒此時做出來,彷彿他才是地裡長出來的植物,萌得文灝不斷點拍照鍵。
  等他拍完了,翻回去看,才發現前兩張裡,應安年沒有面對鏡頭。男人斜側著臉,目光向下落在身邊的開花男孩兒身上,唇角微勾,眼角眉梢都是溫柔笑意。暖黃的陽光籠罩著他,在他臉上勾勒出層次分明的光影。
  審美異於常人的文灝這才意識到,原來這個人類男性還很好看。哎呀,他怎麼那麼多優點?
  家裡的幫傭出來問是不是現在擺飯,應安年牽著樂樂去洗手,文灝看他兩手都是髒的,十分順手地就把他的外套掛在自己臂彎裡跟著往裡走。
  想多看一眼文先生所以在外面停了停的幫傭:這怎麼那麼像一家三口?
  她不知道自己一時間的想法已經被偷看的對象捕捉到了,美青年疑惑了一下,在大腦裡上網搜索「一家三口」,把搜索出來的圖片和眼下的場景一對比,還真挺像的。
  文灝有點理解樂樂為什麼尤其喜歡自己和應安年同時陪在身邊了,小孩兒心裡還是渴望熱鬧的家庭環境吧。自己是個局外人,說不準哪天就會離開,樂樂想要的「一家三口」最終還是要應安年來實現。以他的人品,找的對象肯定不會是古今故事裡的那種「壞後媽」。
  聯想到應安年的年齡,他就算短期內不會結婚,應該也會很快有對象,那時候樂樂也不再需要自己了,文灝想,是時候考慮以後的安排了,總不能一直賴上這家人啊。
  因為有應安年的吩咐,午餐非常豐盛,大大超過了三個人的正常食量。不過有文灝這個新晉大胃王在,根本不用擔心浪費。
  在那麼多人類美食麵前,什麼未來打算都可以靠後。文灝先給樂樂盛一碗湯,再給自己盛,臉上的幸福表情引得應安年不自覺地看過去。
  有這個人在,樂樂吃飯從來不用催,他給盛的食物更是會認認真真吃乾淨,好像經了他手的東西要更美味似的。
  文灝剛盛好湯就見應安年正看著自己,他頓了一下,把手裡的碗放到男人面前,口中解釋般地道:「藕燉排骨湯,冬天吃正好。」
  應安年端起來喝了一口,又一口,回應:「嗯,這藕買得不錯。」
  午飯後消消食,小孩兒就該午睡了。文灝坐在樂樂床邊,看著他睡。他掏出手機,打算把今天的照片發朋友圈,一打開微信,看到同事群裡已經堆了幾十條消息。
  「陳啟峰怎麼退群了?」
  「你還不知道嗎?他週五提出辭職,園長已經批了,下周不來了。」
  「這麼快?怎麼靜悄悄的,也不來個告別活動什麼的?」
  「看來你們都不知道啊……」
  因為從天而降的禍事,家長們那天的計劃完全被打斷了。等他們緩過來,開始的衝動也過去了,一個個找回了冷靜。這時候,他們看文灝的眼光又不一樣了。
  這不僅是一個長得精緻的、懂得很多的年輕人,還是一位在危險面前把學生護在身後的英雄、對學生關心無微不至的園丁、給孩子們帶去正向引導的榜樣。
  這樣的人,從哪個角度看,都不像是會對孩子下手的猥瑣男。反倒是捅出這一點的那個陳啟峰老師,出事當天躲得比誰都遠,他往孩子們後面縮的樣子,很多家長都看到了。這種人說的話,可信度是要打折扣的。
  當然,一個人在某些方面人格高尚,不代表他就是個完人。問肯定還是要問的,但「問罪」變成了「瞭解情況」。最初那種興師動眾、氣焰沖沖的場面沒有了,幾個家長作為代表,平靜地踏進了金貝幼兒園。
  這次最生氣的變成了楊園長。聽家長們說明來意,老園長那個火啊。真要有這種事,王欣早就告訴她了,還要等陳啟峰發現?她心裡的護園寶居然被人這麼中傷,這不僅會嚴重損壞文灝的名譽,對整個金貝的聲譽都有莫大的影響,潑髒水的人沒長腦子嗎?但她還得壓著火好好澄清此事。
  為了增加可信度,楊園長當著家長們的面給王欣打電話,隻字不提真實意圖,只說把海豚班的女孩子們都帶過來,看看有沒有孩子適合被選去總部參加表演比賽。
  園長辦公室裡有一個休息室,家長們躲在裡面,開著門,聽園長一個一個地和孩子們單獨談話。
  「我們來玩說真話的遊戲,一定要說真話才能拿到獎勵。就算以前有老師讓你對有的事情保密,你也可以告訴園長奶奶,因為園長奶奶是最大的,所有老師都要聽我的。」這是楊園長的開場白。
  有的家長其實已經在家裡問過孩子了,答案自然是沒有,但他們還是無法完全放心。一是孩子太小,不一定說得清楚,二是孩子可能被要求保密。新聞裡不是報道過嗎?有孩子受到了欺負還被威脅,不敢告訴家長。何況文灝太受學生歡迎了,很多時候他說的話比家長還管用。
  「好孩子,文老師摸過你嗎?」
  「嗯。」
  「什麼時候摸的呀?」
  「我,摔倒。」
  「那文老師抱過你嗎?」
  「沒有。」
  孩子們的回答大同小異,文灝作為幼兒園老師,不可能沒摸過、沒抱過小女孩,但基本都是在摔倒、打架、牽著走路等情況下。有口齒伶俐的孩子還說文老師都不幫她們整理衣服,只帶男孩子去廁所。
  只有一個特別活潑的妹妹頭女孩兒,還對園長提上了要求,讓園長叫文老師不要抱樂樂、東東他們,要多抱抱她。這孩子的家長也來了,在休息室裡羞愧地捂臉,沒想通怎麼養了個如此顏控的女兒。
  答應了給小朋友們發小紅花,楊園長送走她們,才把陳啟峰叫過來。
  「我說的不是我們園的文老師,是聽朋友說的其他城市的人。」面對問詢,陳啟峰把早就準備好的說辭搬出來。他心裡偷著樂,還以為這事成不了了,沒想到只是遲了一點,不過家長們怎麼沒有鬧起來?是鬧過了他還不知道嗎?
  但從休息室裡出來的家長馬上給他潑了一盆冷水。
  聽楊園長說「園裡各處都是有監控的,大家要是還不放心,可以看監控記錄」,心已落定的家長們不僅紛紛拒絕,還態度很好地道歉,誤會了那麼好的老師,耽誤了楊園長的時間,一定會在所有家長當中澄清這件事,然後又讚揚起金貝從普通老師到園長的工作態度和能力,說把孩子放在金貝真是一百個放心。
  種種好話當中,唯一被隱隱指責的,就是陳啟峰不該在孩子們休息的時候打電話,不該當著孩子的面說些不合適的內容。
  陳啟峰一臉所料未及地看著事情的發展。這怎麼跟想像的不一樣?他急著想辯解,卻被楊園長狠狠地瞪了回去。
  最終,文灝毫髮無傷,心有愧疚的家長們把他捧上了天,一切的源頭卻罪有應得地當著一眾家長們的面被扣了獎金。
  客觀上看,陳啟峰的錯誤不算嚴重,畢竟是「誤會」嘛。但這些身家不菲的家長又不是傻的,這個人要不是故意的,那就是蠢,要是故意的,那就是又蠢又壞,看他就不順眼起來。
  陳啟峰自尊心受打擊,又感覺到了家長們冷淡甚至明顯不喜的態度,心知在新一屆學生入園之前,他的目標是不可能實現了,頂了沒兩天就自動辭職了。


第14章
  同事群裡聊得火熱,從多個邊角拼湊事情的真相,文灝看了兩句就退出來了。
  家長們找來的當天楊園長就把這事跟他說了,文灝全程平靜淡然,搞得老園長那些安撫他的話都沒有了用武之地。他一點都不憤怒,不是因為大度,是真的不在乎。無趣又殺傷力低的人類有什麼好在意的?還有那麼多有意思的事等著他做呢。
  比如,發朋友圈。
  從今天拍的照片裡選出最喜歡的幾張,可見對像選中「老大」分組,發送。
  別人尤其是小孩子的照片不能隨便發,所以這個分組裡目前只有一個人,那個頭像是一張辦公桌的先生。
  今天說好陪樂樂,應安年接下來沒有別的安排。他沒有睡午覺的習慣,樂樂午睡的時候他去書房工作。他也沒有用朋友圈的習慣,但處理完幾封郵件後他卻點開了朋友圈。
  果不其然,頭像是一朵棉花糖的「問號」已經把上午種蔥的照片發了出來。慣常地沒有任何文字描述,卻引得人一一把照片點開。
  樂樂皺著小眉頭撬土,樂樂在水濺到臉上的一瞬閉上眼睛,樂樂微笑著雙手按在蔥根兩邊的泥土上……每張照片都準確捕捉到了小孩兒那一刻的情態,讓人恍然原來這個時常板著臉的孩子有那麼多表情。
  被「捕捉」的還有他自己,幫樂樂挽袖子的、給樂樂擦臉的、側頭看著樂樂笑的。照片裡的他隨和、接地氣,一如應安年認知中的自己。但他其實知道外人是怎麼看自己的,冷硬、古板、高高在上,是他多年前套上就脫不下來的偽裝。
  拍照的人看到了他的另一面,或者,他自然而然地在拍照人面前展示出了另一面。
  想到沒有在照片中露臉的人,手指像有了自己的意識,浪費時間地繼續翻朋友圈,發現想看的內容淹沒在了一堆他完全不關心的信息裡後,更加浪費時間地把為數不算多的微信好友的朋友圈都屏蔽掉,只留下那一個人。
  設置完的朋友圈清爽整齊,只有一列白淨的棉花糖,他們沒有共同好友,每組照片下面都只掛著一顆心,來自:應安年。
  除了分組發的有關樂樂的照片,「問號」的相冊裡沒有自拍,也沒有其他正面人像,都是一些生活碎片,像是一棵歪脖子樹、一隻饅頭小手、一個水坑倒影。不分美醜,不講構圖,沒有內涵,彷彿一個孩子隨手一指——看那裡有個XX,有種棉花糖般輕盈簡單的甜。
  看到這些的人或許會被拍照的人吸引,卻無法瞭解他更多。他真實到與各種細節相連,又縹緲到不知來處,不知落點。
  而應安年這樣生活在他周圍的人,對他的認識每多一分,看到的矛盾也隨之多一分。他外形學識都不缺,卻似乎無家可歸,可又沒有相應的愁苦焦慮;從不掩飾自己的聰明能幹,卻單純無害到讓人提不起任何防備;擅長探析人心如耆老,對事物的好奇心卻似稚童,與人交往又像普通不諳世事的青年那樣直來直去。
  從沒遇到過這麼有意思的人,有意思到應安年放下了繼續尋根究底的打算,只想等等看還有什麼驚喜。
  腦中浮現長髮青年興沖沖地告訴自己以後照片會發朋友圈,讓自己去給他點讚的樣子,應安年走出書房,準備去看看他現在在做什麼。
  文灝什麼都沒做。樂樂已經睡著,暫時沒有需要他做的事,疲憊變得明顯,他有了一種近似於困的感覺,就在樂樂床邊趴了下來。
  應安年走到樂樂房間門口的時候,看到的就是床上熟睡的孩子和一臉恬靜趴在床沿的長髮青年。鬼使神差地,他拿起手機對準了後者那張乾淨無塵的睡顏。按下按鈕的瞬間,男人莫名有點心虛,又偏移鏡頭,給樂樂也拍了一張。
  天氣已冷,但又不到要一直開空調的程度,文灝這麼睡很容易著涼。應安年手都摸到毯子了,扭頭一看又覺得他的睡姿很容易落枕,乾脆拍一拍他,想讓他回房間睡。
  文灝其實是醒著的,應安年拍拍他,他就睜開眼睛看著應安年,身體卻懶得動。應安年把他這種反應理解成將醒未醒的無力和迷糊,手上用力,把他扶了起來。
  文灝順著對方的力道挪動了兩下,剛想站直了自己走,下一秒又把力量散掉了。他發現挨著應安年,現實世界對他的排斥陡然削弱到近乎於無,就像跑到要脫力的時候打了一針興奮劑,什麼功能飲料都沒有這樣的效果。
  這個男人果然是個不可輕易撼動抹除的存在啊,他在人類世界中的位置穩到自己這個被排斥的異類一挨到他,就得到了一個強大的護身符,世界規則掃瞄到這裡,就發生了一定程度的彎曲。
  不需懷疑,他是這個世界的主導者之一,在合適的條件下,他甚至能改變世界的規則。
  文灝默默感歎自己的絕佳運氣,變人沒多久就遇到這樣的人。他那個還未成型的獨立計劃馬上就變了,至少在恢復之前,繼續賴著應安年才是最好的選擇,在這之後,也要離他近點才行。要是哪一天不湊巧要被這個世界彈出去了,抓住這張護身符說不定還有扭轉局面的機會。
  這時候,文灝突然就領悟到了人類說的「抱大腿」是什麼感覺。
  這條大腿把文灝扶到房間,放到床上,蓋好被子就要離開。文灝剛輕鬆了一會兒,哪捨得放開這種感覺,下意識地就抓住了他的衣擺。
  應安年低頭看看拉住自己衣服的手,想掙脫又放棄了。他坐到床邊,像文灝守著樂樂睡覺那樣等著他入睡。
  看來青年受到的驚嚇比想像的還嚴重,清醒的時候表現得勇敢淡定,迷糊的時候脆弱就露出來了,跟個小孩子一樣,想要人陪,想跟熟悉的人挨著。
  應安年也不無聊,就看著那張像畫一樣的面孔。這時候看,光明正大。
  人類的視線對文灝來說並不是能夠明顯感知到的東西,他閉著眼睛放空大腦,陷入一種鹹魚狀態,放鬆地享受。啊,好多天沒這麼舒服了。
  這個過程並沒有持續太久,到樂樂該起床的時間,文灝自動「醒來」,大大方方地對著應安年笑一笑,掀開被子下床。應安年被那個笑容灼了一下,耳根有點發熱,扔下一句「換件有領的深色襯衣」,當先出去了。
  等文灝換完衣服出來,應安年正在幫樂樂穿褲子,冬天的外衣外褲太厚,小孩兒自己搞不定。但應總裁顯然缺乏這方面的經驗,抬著侄子小小軟軟的腿不敢用力,一條褲子半天套不上去。
  樂樂頭上頂著『小叔怎麼不會穿褲子?』,卻坐在應安年懷裡沒動,乖乖任他折騰。於是文灝也不去搭把手,低咳一聲先下樓去。轉身他就笑開了,很想告訴樂樂,你小叔不是不會穿褲子,是不會給你穿褲子。
  這麼一打岔,他就忘了問為什麼讓他換衣服。當應安年讓他站到白牆前要給他拍照的時候,文灝腦子裡的關鍵詞一碰,反應過來:「證件照?」
  「對,給你辦個身份證,一會兒跟我說一下出生日期。」應安年回答得很隨意。
  文灝一下子就興奮了。之前應安年不知道通過什麼方法給他辦到了一張臨時證明,讓他可以坐飛機、在幼兒園辦理入職。但臨時的就是臨時的,他還沒有被這個社會廣泛認可的通行證。而現在,他很快就是一個有身份·證的人類了,這個認知讓他笑得合不攏嘴。
  那樣子實在有點傻,應安年幾次提醒他不要笑得那麼明顯都沒有用。樂樂沒看懂,主動問「為什麼」,得到小叔的解答後也加入了提醒隊伍。拍到最後,照片中的青年仍是微笑著的,但總算是可以了。樂樂忍不住小大人式地歎了一口氣。『大人都有笨的時候嗎?』文灝看到他這麼想。
  不到十天,文灝的身份證就到手了。他捧著那張小卡片翻來覆去地看,再次露出一臉傻笑。可真正的美人這麼笑起來不僅仍舊是美的,還更加耀眼,應安年有種周圍的空氣都在升溫的錯覺。
  文灝拿到身份證之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到銀行辦了張工資卡,並把之前領到的現金都存了進去。他美滋滋地揣著工資卡回來,高高興興地往應安年面前一放。
  應安年:「……什麼意思?」
  「我的工資卡,密碼是六個一,我在這兒住著,總要交家用的。」文灝本打算存錢出去租房子,以後再回報應安年,現在計劃變了,還不知道要賴多久,應安年這裡又暫時沒什麼他可以幫忙的,那就先把錢交出去吧。
  就應安年所知,青年目前只有這一個賺錢渠道,他把所有的錢拿了出來,卻絲毫沒有不捨。應安年確認他不是在假客氣,也不是自尊心過強地要劃清界限,他就是單純地覺得自己應該有所付出。他沒有說感謝的話,應安年卻清晰地接收到了他的感激。
  這點錢完全不被應安年看在眼裡,何況還是他發出去的,他本該說「你救了樂樂,花點錢不算什麼」,以及「你該自己存點錢,方便以後花用」,但他什麼也沒說,按青年的意思把那張卡收了起來。
  給出去一張卡片,收回來一張卡片,得到雙倍的好心情。
  而且,不知怎麼的,「家用」這個詞居然很讓人愉悅。


第15章
  第二天,應安年慣例送他們去幼兒園,這是砍人事件後他重新撿起來的習慣,文灝對此是樂見其成的。
  到了門口,才發現今天多了個人。之前那個司機兼保鏢被解雇了,新來的羅梁是應安年特意請部隊的朋友推薦的,退伍兵,沉默寡言、做事利索、孔武有力,關鍵是負責任,就是面相有點兇惡。
  做介紹的時候,羅梁面對應安年和文灝都很正常,視線也沒有在文灝臉上多停留一秒,可對著樂樂的時候,這個漢子硬擠出個笑來,有點小心翼翼的樣子。
  三個大人都看著樂樂的反應,結果小孩兒一丁點兒瑟縮都沒有,乖巧地問了好,還小小地笑了一下。
  「好,好。」羅梁憨憨地回答,放在身側的手在衣服上擦了擦,飛快地轉身拉開車門,不動了。
  一前一後消失的大人版『他會害怕我嗎?』和小孩版『他害怕我嗎?』逗樂了文灝,他不好出聲,憋得身體細細地抖。
  感受到旁邊傳來的抖動,應安年看了文灝一眼,也笑了。就這麼點時間,長髮青年還是挨到了他身邊來。他們站得極盡,手臂貼著手臂,雖然接觸的只是衣服,還是大大超過了一般朋友的安全距離。
  但一向注重個人空間的應安年並沒有感到不適,也沒有躲開。文灝身上乾淨清爽,什麼味道都沒有,不帶絲毫入侵感,何況他的一些小反應在應安年看來真的很有趣。
  文灝研究過人類禮儀,知道有些人不喜歡非親密關係的肢體接觸,應安年看起來就是這種人。但他經過兩次小小的嘗試,高興地發現對方一點都不排斥,就放心地靠上去了。可惜他們的身高差有點大,不然他就可以哥倆好地摟著應安年的肩。現在這樣雖然也很舒服,但接觸面積小了,感受多少有些打折扣。
  應安年收回視線,好似準備上車一樣往旁邊走,走了兩步又停下來。他動作神態皆自然,文灝毫無所覺,身體像鐵塊遇到磁鐵一樣,自動自發地靠過去。男人眼裡露出興味,滿意地玩了一輪這個他發現不久的遊戲,沉穩貼心地牽過樂樂的手,好像他剛才停那一下是為了等侄子走近。
  讓自己的司機在後面跟著,應安年跟他們上了同一輛車。樂樂左邊是文叔,右邊是小叔,把兩個小手分別搭在兩邊的大腿上,放鬆地甩了甩腳丫。
  路上,應安年從外套口袋裡摸出一個錢包,取出一張小面額紙幣拿給樂樂,又順手把錢包遞給文灝。樂樂的零花錢是每天領的,雖然他沒什麼需要用錢的地方,應安年還是每天做這個環節。
  文灝把錢包接過來,那只骨節分明的大手就在他面前攤開。「手機給我。」他聽到大手的主人說。
  文灝把手機遞過去,剛說出「密碼是」,就見應安年毫不停頓地按下六個一,熟練地解了鎖。他沒管男人要用他手機做什麼,探回身來,低下頭把玩手裡的錢包。
  錢包外形簡潔、做工細緻,顏色卻是楓葉紅,偏暗帶橙,仍舊張揚,與應安年通常的冷色系服裝不像是同一個人的選擇。不過應安年長相硬朗、氣場強大,著裝雖比較古板,但放在他身上就是一種精英時尚,用這樣的錢包也不會顯得很違和。
  他這麼想著,手機就被遞了回來。「給你開通了微信錢包,綁定了家用的銀·行·卡,密碼是XXXXXX,記得住嗎?記不住我換成六個一。」應安年道。
  他的表情和語氣都是真誠的關心,文灝卻聽出了玩笑的意味。這是第一次應安年沒有一本正經地對他說話,他回想起來,似乎他自己也有好久沒有在應安年面前正襟危坐了。
  好像有什麼變了。
  當然,這也是第一次有人懷疑他的大腦運行能力。文灝捏著手機,沒有回答。
  「XXXXXX。」樂樂重複了一遍密碼,然後轉頭看著他。好吧,現在是第二次了。
  「記住了。」再不回答就真的是記憶力有問題了。估計前座的羅梁都記住了,但他目視前方,彷彿什麼都沒有聽到。
  應安年將車內人的反應盡收眼底,笑了一下,補充道:「上面的錢你可以隨便花,不用另外告訴我。」
  文灝微小的鬱悶被高興取代,樂滋滋地點開微信錢包又退出。他昨天一激動就把錢全都上交了,然後才想起來還是應該留點小錢日常開銷。現在好了,必要的時候有錢救急,還有機會體驗想了好久的在線購物!之前同事們在群裡發紅包,他因為沒法發回去,都不好意思搶。
  這位先生實在太體貼了!
  更體貼的還在後面。
  車停在金貝門口,要分開了,文灝把錢包還給應安年。「你錢包忘了。」
  應安年沒接。「那是給你的,你的零花錢。」應安年一邊說一邊往青年手上看去,玉白纖長的手捏著楓葉紅的錢包,果然壓得住。
  那錢包是給他做衣服的店和各種套裝一起送來的,他看了一眼就沒管了,昨晚想到要給文灝零花錢,這個錢包就從腦海裡跳了出來,硬是被他找到了。看來沒選錯。
  文灝打開錢包一看,一疊嶄新的百元紙幣,少說也有三千塊。他也沒有債多了愁虱子的自覺,大大方方地收下了應安年的好意,回給男人一個燦爛的笑容。以後也要好好上班,多掙獎金,努力上交家用才行。
  連文叔叔都要從小叔那裡領零花錢,目睹這一切的樂樂對小叔的家庭地位有了更加深刻的認識。
  倒是文灝的認識有了偏差,他以為身上有了這些錢就可以了,但現實很快就告訴他,光認真工作增加工資卡額度是不夠的。
  中午,楊園長給文灝打電話,客氣地問他晚上能否加班。文灝給應安年打了招呼,下班後看著他把樂樂接走了,就去跟活動課老師等同事討論雙節的安排。馬上進入十二月,聖誕節、元旦節活動也該準備起來了,文灝腦子裡東西多,就被負責的老師拉進了討論組。
  活動方案制定得很順利,結束了往外走的時候,一個年輕老師發愁道:「怎麼給孩子們過節定了,送男朋友的禮物還沒找落呢。什麼節日都是那老幾樣,送得都拿不出手了。」
  其他人笑她:「你這是感情好,談得長了,禮物都送得沒新意了。」
  也有人建議:「我們這裡不是有個男老師嗎?問文灝啊。」不等正主提問,已經有人轉向文灝:「你們男同胞都想收到什麼樣的禮物?」
  文灝愣了一下,將腦中搜到的比較合適的答案說了幾個,然後就趕緊思考自己的問題。他怎麼沒想到,人類世界是要過節的,過節是要互贈禮物的?這種熱鬧他很願意參與,可禮物從哪裡來?
  用應安年給的錢買禮物送他肯定是不行的,就算做手工也需要原料,可他現在手裡沒有純粹是自己掙來的錢。用什麼方法掙點錢呢?他邊走邊想。
  時間還不算晚,天已經黑盡,城市的燈光把下墜的墨色阻攔在高空,讓它只能漏下來淺淺的一層。一個背著旅行包的姑娘單邊戴著耳機,麥克風的部分纏在下巴上,舉著手機邊走邊說。
  她正在渲染對即將去的那家特色小店的期待,直播間評論區裡突然連刷幾條「倒回去!」。她停下腳步,剛要問「什麼倒回去」,屏幕裡就出現了答案。
  她的身後慢悠悠走來一名青年,慢到彷彿每一步都要以毫米為單位丈量腳下的地磚。起初距離相對較遠,只能看到他隨性卻優美的身形,在這座頗有歷史的旅遊城市裡,朦朧美人配著明暗交疊的夜色,加上長款大衣、緩緩步態,仿若電影經典一幕。
  當想像中的電影鏡頭拉近,男主角的臉穿過深深淺淺的灰逐漸露出輪廓,但又不夠清晰,觀眾想用力看清楚,但又做不到,心神都黏在了他身上,非下大力氣移不開。
  [手機抬高點!]
  [鏡頭偏一點偏一點]
  [快快走近拍]
  [女神上啊!要清晰正臉]
  [女神別錯過!]
  ……
  評論區飛快翻滾,姑娘一句話都沒看完整,但知道他們在說什麼。她已經意動,猶豫了半秒鐘,果斷轉身迎上去。
  然而當她離那個人只剩三步遠的時候,手中的手機不自覺就放下了。那是怎樣一種美呢?純粹的,濃烈的,古典的,現代的,輕薄的,厚重的,都可以用上,又都不準確。用到爛大街的「小鮮肉」、「帥哥」放到他身上彷彿都是種褻瀆,伶牙俐齒的主播一時找不到詞來定位他。
  那個人已經看到了她,臉上似乎有詢問的神色。想讓他站到鏡頭裡來,給觀看直播的「寶寶」們打個招呼的打算在頭腦裡羞愧自殺,各種套路非套路的搭訕用語紛紛隱形,最後是最原始的那種拯救了她。
  「請問,王媽老店怎麼走?」
  [哈哈哈,女神慫了]
  [你不是剛告訴我們怎麼走了嗎]
  [給我看正臉!]
  [+10087]
  ……
  這些話在文灝開口那一瞬間都銷聲匿跡。
  「繼續往前,左拐四十米就到了。」
  如珠,如玉,如泉。圓潤,溫朗,清透。關注這個主播的人大部分都是聲控,在這樣的聲音面前抵抗力立刻土崩瓦解。
  [我居然對著一塊衣服布料想舔屏]
  [啊,找到了治療多年慢性·病的神藥的感覺]
  [我的大腦被入侵了!]


第16章
  大街上隨處可見問題對話框飄來飄去,似城市的另一種霓虹。文灝沒有一一去看,他是要幫人解決問題以實現留在這個世界的目標,近階段更是需要恢復身體,但在他人開口或切實需要幫助前,貿然點出別人的問題,不僅很不尊重人,更可能達到相反的效果。
  他也並不困擾,對一道靈識來說,身處各種思維能量圖紋當中就像人類站在人群中,大部分面孔都是從眼前一晃而過,只有很特別的才會被注意。
  顯然,他對面前的姑娘而言是很特別的面孔。
  姑娘微紅著臉看著他,嘴裡問著路,頭上飛快跑過一長串問題:『好想讓他上我的直播怎麼辦?怎麼會有人長得這麼好看?可以要電話號碼嗎?要微信好像也不太好?怎麼跟他多說幾句話?……』
  文灝對此已經習以為常,表情未變地扮演好一個路人的角色。這具皮囊對人類,尤其是女性人類的衝擊力超過了他的預計,他不會刻意拿一個幻化出來的形象去做什麼事,但也明白自己客觀上享受了不少顏值便利,與人交往要更注意分寸。
  見他指完路就不再說話,姑娘晃了兩下肩膀,還是沒能問出心裡的問題,胡亂找話地扔下一句「你去做直播肯定特別多人喜歡」,然後才揣著一顆亂跳的心像顆彈珠一樣彈走了。
  直播?文灝腦中那根老蠟燭亮了。
  他有如山如海、從古至今的知識儲備,卻沒有相應的生活經驗來靈活運用這些儲備,遇到具體問題才會針對性地搜索相關內容,有時還會因搜索出來的結果太多而不知道該怎麼選擇。
  「怎麼掙錢」就是個結果太多的問題。鑽空子、破壞市場規律的事不能做,需要文憑、證書的事不適合做,佔用時間太多的事不方便做,結款週期長的事來不及做。選來選去,就他剛到人類城市時蹲馬路牙子上想的街頭表演最符合條件。
  但街頭表演也涉及一系列問題,最主要的,人類都愛面子,應安年和樂樂知道了,會不會覺得丟臉,他也不想事先告訴他們為什麼想掙錢。
  這個「問路」的姑娘給了他提醒,現代人已經不流行街頭表演了,改線上表演了,時間方式都靈活得多。
  想到就做。文灝加快腳步走到羅梁停車的地方,在車上就開始研究各直播平台,很快選定了「來錢直播」,就一個原因:打賞日結。其他平台款項月結,那時節都過完了。
  「來錢直播」主打投資理財就業相關,口號是讓主播掙錢,也讓觀眾掙錢,有各種各樣的「教學」直播,但同時也涵蓋生活文娛體育遊戲等板塊。文灝覺得自己的定位和這個直播平台是契合的——自己是老師,「來錢」主推「教學」;自己是幼兒園老師,「來錢」上不缺想賺錢為孩子提供更好教育的家長。
  是的,做直播,文灝還是準備當一個幼兒園老師,提供價值、創造樂趣、掙錢錢三不誤。
  晚上九點多,樂樂睡著後,文灝進入房間,註冊好賬號,熟悉下操作,架好手機,開始了ID為「幼兒園文老師」的直播。
  一兩分鐘後,陸續有人點進他的直播間,當人數達到十五,文灝站開位置,開口:「大家好,我是一名幼兒園老師,今天跟大家分享怎麼教小朋友背詩。」
  第一次直播不能太枯燥,何況純粹說教是最低效的教學方式,文灝準備的開場秀是「活力背詩法。」
  這是金貝在用的教孩子們學簡單古詩的方法,結合動作、聲音,讓小朋友手、口、腦並用,記住並淺層理解古詩,同時鍛煉口頭和肢體表達。文灝覺得有趣又有用,放在家庭裡還能增加孩子和大人的互動,作為開場很合適。不過金貝裡那些舞蹈一樣的動作都是老師們的創作,直接拿到外面來用不太好,文灝特意自己設計了幾組動作。
  他站得遠,沒看清評論區裡那些留言不是觀眾的問好,而是……
  [幼兒園老師?這真不是明星?]
  [同問,真不是明星?]
  [以為會看到萌萌噠小朋友,結果是那麼帥的老師!]
  [衝著頭像的棉花糖點進來的,不想看網紅臉和講股票的禿頭大叔,沒想到運氣那麼好]
  ……
  文灝簡單介紹了「活力背詩法」,按計劃表演了一遍《春曉》。
  「春眠不覺曉」,長髮青年雙手劃了個圈,收回頰邊偏頭「入眠」;「處處聞啼鳥」,雙手比作翅膀在空中「飛過」;「夜來風雨聲」,手臂起伏如風吹雨落;「花落知多少」,食指輕晃,定格在太陽穴處。
  [天吶,這個聲音!!!]
  [老師你是怎麼把那麼傻的動作做得那麼迷人的?]
  [從不知道這首詩那麼美]
  [我學的肯定不是同一首《春曉》]
  [長髮!美顏!聲音!手指!猝及不防萌點全中!]
  [剛來就看到美人,他在做什麼?]
  [同剛來,不管在做什麼,沖這顏先打賞]
  ……
  直播間裡的人數在增加,評論數也直線上升,文灝做完一輪「教學分享」,走近看評論。
  隨著距離的拉近,他的臉也清晰地出現在了鏡頭裡,評論區靜止了兩秒,然後更快地向上滾動。
  [我不關心你是不是老師了,你是不是真人?]
  [剛才有種被甩到外太空又拉回來的暈眩感]
  [關注!主播我跟定你了!]
  [媽媽,快來看男神!]
  ……
  文灝有些困惑,這些人的關注點都偏了,語氣也不像是家長。
  「你們不是家長嗎?是不是進錯直播間了?請看看直播介紹。」他問道。
  文灝給直播間取了個中規中矩的名字,叫「寶貝成長路」,今天的直播主題是「幼兒園老師教小朋友背詩」,以為進來的觀眾大部分都會是幾歲孩子的家長。
  實際上,在直播網,名字並不能代表什麼,大學生表演唱歌跳舞、學校老師直播打遊戲的多了去了,「幼兒園老師教小朋友背詩」也可能是個搞笑直播啊,有閒心去看一個新主播的還是以年輕人為主。
  在觀眾們眼中,俊逸非凡的男子輕啟朱唇,眉頭微蹙,眼帶疑惑,以樂器般動聽的聲音,問他們是不是進錯直播間了,好像要把他們趕出去,或者因為沒有家長而停掉直播,那答案還用說嗎?
  [沒進錯,絕對沒進錯!]
  [就是來看老師你的]
  [我也需要學習]
  [我喜歡背詩]
  [記憶力不好,要提升,求教老師]
  ……
  要學習啊。雖然跟開始想的不一樣,但本質上沒有區別。不過對像變了,內容也要調整。
  「方便告訴我年齡嗎?」文灝又問。
  [18!]
  [我17]
  [寶寶才16歲]
  [不好意思,比你們都小,14歲哈哈]
  ……
  文灝經常看的都是資源型、問答型的網站,社交平台上那些介於日常吐槽和誠意分享之間的公開信息他雖然能連接,但並不瞭解,實在太碎片化了,而且很多網絡用語都限定在一個圈子內,對圈子外的人天然有種阻隔。他的網絡文化等級剛到學會用表情包的程度,去考試肯定是要不及格的。看到評論裡的答案,他真心把觀眾們當成了中學生。
  「既然這樣,那我們就來背中學的必備篇目吧,先來杜甫的《春望》。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中學生需要的就不是幼兒園小朋友那種淺顯的記憶了,那些詩詞也不適合做幼稚化的表演,文灝沒有再拉遠鏡頭,認認真真、帶著感情地念詩,並引用大家之言做簡評,偶爾還會提到「這是必考點」,「這句在填空題中出現的比率很高」。
  從岑參到李白,從《西江月》到《赤壁懷古》,一個化身中學語文輔導老師的幼兒園老師,和一群越來越多的偽中學生,一起認真地學習了一個半小時。
  文灝教得全神貫注,「學生」們的注意力開始還分散在他的容貌、神態、音質上,漸漸就全部投入他用聲音構建的詩詞世界,夜望星辰,江邊懷古,寒鼓聲裡思報國。
  除了新進來的人會在評論區發出感歎,大家都安靜下來,不自覺地真的學起來。
  這個文老師那麼年輕,語言卻那麼有感染力,無論是詩詞本身,還是詩詞裡蘊含的情感、背後的歷史都如解渴之水順利流進聽者心中。他不需要停頓,也不需要思考,好像這些內容就長在他腦中,與他融為了一體。當他的朗誦和解析告一段落,聽眾才驚覺他說的內容自己竟然完全記住了,彷彿他的聲音擁有魔力。
  這並不是他們的錯覺,文灝的聲音確實有「魔力」。
  大家詩詞是文化瑰寶,是歷史上最有才華的一類人留給我們的寶貴財富,這樣具有充足份量的內容經由文灝這個本就代表求知和分享的存在傳導出來,其效果不是S+1,而是S的平方。
  這也是文灝願意採用這種近似於「靜止」的方式直播的原因,不能給別人帶去樂趣,也一定要有價值,不然就成了浪費雙方的時間,純粹用皮相換錢了,明星們還要表演呢。
  直到他宣佈「今天就到這裡了」,評論區才陡然活了過來。
  [別走,沒聽夠!]
  [老師我還想繼續學習!]
  [居然忘了打賞,怎麼可以?!]
  [這是我看直播最認真的一次]
  [沒錯了,文老師你就是我的新男神!]
  ……
  金燦燦的視效很快淹沒了直播間,那是觀眾在投打賞。
  等文灝退出直播一看,不到三百的觀眾,居然打賞了兩千多!
  這怎麼行?他們都還是中學生呢!


第17章
  不像其他直播平台把打賞設置成禮物,以棒棒糖、香檳、高跟鞋、跑車等虛擬物品來代表不同額度的「平台幣」,每種禮物對應的「平台幣」通常還要去掉一到兩個零才能得到人民幣價值,「來錢直播」的打賞系統設計得十分赤裸。
  打賞按鈕是一個金元寶,點開來只有五個數字選項,0.1、1、10、100和1000,單位全部是「元」,再往上,用戶可以選擇重複打賞,或自行填寫大於1000的打賞額度。除了金錢打賞,其他不要錢的諸如鮮花、愛心通通沒有。這意思就是你要麼送錢,要麼什麼都別送,非常刺激人。曾經有土豪觀眾連續一周每天給喜歡的主播送六位數的打賞,看得人眼熱。
  因為這個設計,「來錢直播」被稱為最具銅臭味直播平台,但這並不影響這個直播網中的後來者快速發展,聚集起一大批在金融、娛樂等領域活躍的有錢且願意花錢的用戶。
  可就是這樣一個金錢至上的直播平台,卻還有另外兩個同樣被同行嘲笑為腦子有坑的設計:「關閉打賞」和「打賞限額」。
  會到「來錢」這種風格的直播平台註冊的主播誰不是衝著錢來的?哪個衝著錢來的主播會給自己設置「打賞限額」?何況平台要靠打賞抽成來盈利,這是嫌自己掙太多?
  像是為了證明這確實是智商從門縫裡流走後做的策劃,「來錢」開通至今,從沒有人用過這兩個功能。
  但今天,今天——當初堅持上線這兩個功能的產品經理在心裡深深記下這個日子——有一個主播接連使用了兩項設置!不是點錯!他真的使用了兩項設置,並且開始了新的直播!
  產品經理懷著感激和好奇摸進了這位主播的主頁,這好奇裡也有那麼一點「看看是哪個傻X和我傻X到了同一個頻道」的意思——在長時間的打擊下,他已經懷疑自己真的是在犯傻了。
  晚上九點半,文灝按昨天因「學生」們的強勢挽留而約定的時間打開直播,直播間的人數已經上千,還在持續上升中。
  他知道自己輔導的效果,那些學生聽了覺得好,邀請同學同來,達到這個人數並不奇怪。不過他昨天已經見識到「誤入」的概率有多高,還是決定問一下。
  「大家好,我是幼兒園文老師,這不是個稱號,我真的是幼兒園老師,但輔導其他學段的功課還是可以的。今天來的都是學生嗎?不是的話可能會浪費你的時間哦。」
  評論區已經刷了一波對他全方位的讚美,還有對昨天的學習成果的驚歎。
  [今早起來發現昨晚學的一個字都沒忘,學渣感動哭了( ╥ω╥)]
  [簡直像吃了記憶麵包]
  [我已經不是我了,我已經在知識的洗滌下昇華了!]
  [昨晚不想睡,今天睜眼就起了,從沒想過有這麼愛學習的一天]
  [文老師賜我力量]
  [文老師賜我力量!]
  ……
  聽到他的問題,大家紛紛默契地回答「是是」、「是學生」,也有新來的表示「不是」,這樣的回答剛出現幾句,馬上有人發出[!!新來的請先看第一次直播回放!!],重複的感歎號表達了TA的急切,只恨「來錢」的評論沒有加大高亮功能。
  [!!新來的請先看第一次直播回放!!]
  [!!新來的請先看第一次直播回放!!]
  這句話很快就排起隊來,穿插其中的是另一個隊形。
  [看過,懂]
  [看過,懂]
  ……
  這些「看過,懂」的人基本都來自微博。文灝不知道,昨天的直播結束後,有人在微博貼了一張直播截圖,上面只有他的微笑瞬間,配文:你們會求我的。
  這個博主只有一百多關注數,這條微博卻在第二天晚上前被轉了一千多次。在各種花式求指路的評論之後,博主貼出了文灝第一次直播的視頻地址,循路而來的人早就等著他再次出現。
  此刻,帥絕人寰的文老師誠懇地謝過老觀眾的提醒,補充道:「對的,新來的朋友可以去看下上一次的回放,瞭解一下這個直播間的定位和內容。」
  這以後,每有不知就裡的新觀眾發言,[!!新來的請先看第一次直播回放!!]這句話就會出現,老觀眾們自發地當起了場控,暗暗結成「坑主播聯盟」。被提醒的人要麼就去看回放,要麼就留下來安靜瞭解情況,但在這之後,他們無一例外地默默加入了「聯盟」。
  知識儲備碾壓所有人的文老師沒想到他在直播之初就被貼上了「傻白甜」的標籤,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沒發現他的很多「學生」已經離開中學或大學校園多年。
  當他發現時,這已經不重要,他們在他這裡找回了學習的狀態才是最重要的事實,而那些人早已心甘情願地尊稱他:老師。
  回到現在,大部分觀眾都是學生,文灝就還是針對學生們繼續開場解說:「直播主題我改成了『學習內容記憶輔導』,想通過直播的方式把知識講深入是不現實的,也做不到針對性輔導,因此在這裡只帶著大家記憶一些基礎性的內容,同學們的重心一定要放在認真聽課和自行學習上,基礎學得紮實、記憶力不錯的同學就沒必要看我的直播了。」
  有人問:[直播間名字怎麼沒改啊?]
  「需要改嗎?所有學生都是父母師長的寶貝,都還在成長階段,『寶貝成長路』這個名字有問題嗎?」文老師問。
  [沒問題沒問題,我們都是你的寶貝~]
  [是我們是你的寶寶,你是我們的寶貝!]
  [我們是你的寶寶,你是我們的寶貝!]
  ……
  新的排隊又開始了。學生仔真喜歡同聲同氣啊,文灝心想。他摸摸手臂,嘶了一聲,道:「我突然覺得皮膚發麻,這感覺是不是就是肉麻?」
  [文老師太可愛了!捧臉o(*///▽///*)o]
  [應該叫「奢侈品萌點惠民批發」]
  「奢侈品萌點惠民批發,什麼意思?」文灝疑惑。
  [我發錯地方了老師,對不起,別管我]
  [對,別管她。大家保持「冷靜」,不要「發錯」,影響老師講課!]
  「沒關係,還沒正式開始。你們都還是學生……」
  [打賞系統出問題了?我都沒敢點]
  [你不是一個人!]
  「我正要說這個問題。你們都還是學生,花錢要有選擇、有節制,我這邊只是做簡單的輔導,不需要大額打賞,所以我把打賞額度限定在了100,今後也是這樣……」
  文灝的話還沒說完,一個人飛快地打賞了100元,動作慢的人只得到一個「主播限定額度已滿,請下次直播再打賞」的提醒。「坑主播聯盟」第一次出現分裂,一堆人追著第一個打賞的人罵。
  而在第一次直播回放這邊,看視頻看得體溫升高、心潮澎湃的人激動地點開金元寶,想通過打賞抒發此刻飽滿的情緒,卻發現:主播已關閉打賞,謝謝寶寶!
  [Σ( ° △°|||)抱著錢居然花不出去!]
  [什麼鬼?!文老師太男神,但來錢的客戶經理有病!]
  窺屏的產品經理淚流滿面,為什麼用了他的策劃的主播收穫滿滿的愛,而他還要挨罵?這到底是塊寶,還是個更深的坑?
  被連續打斷,文灝有種再這樣就進入不了正題了的預感,趕緊加快語速說:「昨天記了古詩詞今天的內容就由同學們來定你們告訴我哪些知識點你們背得最困難我選出現頻率高的。」
  除了零星幾條[文老師急了]、[老師你的標點符號呢]的調侃,大部分「學生寶寶」都陷入了短暫的沉默,不是快速腦內回憶自己中學時代學得最吃力的部分,就是速度開網頁搜索「中學必考點」。
  [三角函數公式]
  [元素週期表!]
  [必須是古文!《阿房宮賦》《滕王閣序》什麼的]
  [老師看我,洋流!]
  ……
  接下來,文灝就帶著大家一個知識點一個知識點地記下去,依然是朗誦+簡評的模式,直播間變成了一個考點複習室。
  評論區出現最多的還是語文篇目,觀眾也以為文老師會挑語文內容來講,提其他學科知識的原本只是逗樂,表示「我學生時代這裡學得最差,有沒有人一樣」的意思,但大家驚訝地發現,「幼兒園」男神老師對所有學科的知識點都信手拈來,翻資料都不用的!
  [我們遇到個全科學霸!]
  呵,真是太年輕,太幼稚。要不了多久你們就會從驚訝走向驚悚,意識到這不是學霸,是學神。
  在此之前,「寶貝成長路」形成了獨有的直播間禮儀,有「聯盟」成員私下總結為:
  ***
  入我「學習寶寶教」者須嚴格遵守三大教旨:
  教旨1.凡入教必首先完成看直播回放任務;
  教旨2.堅定學習為主路線不動搖,冷靜克制,團結教友;
  教旨3.打賞不得超過一毛,遵循先來後到。
  違者開除資格,天涯追殺!
  ***
  這天以後,文灝每次直播收到打賞100元,扣除平台提成,得70元,折合爆炸牌辣條28包,並得名「一毛老師」。


第18章
  陸航在公司加完班,回家又從頭到尾看完兩場直播,本該累成狗,他卻興奮得想去樓頂放煙花——終於能堂堂正正說出自己的名字了!
  陸航之前沒有名字,只有一個代號,來錢產品經理。當然,這個局面是他自己幻想出來的。
  鑒於他只是個小人物,不認識的人提及他時,只能是因為一件事。產品經理是一個在外經常被罵,在內流行互損及自嘲的職位,陸航的修煉還不到家,當他在互聯網同行論壇及交流群看到有人說來錢那兩個設計是哪個「有才」的產品經理想出來的時,他就恨不得自己沒有名字。
  但現在,他要用力克制自己,才能阻止想去回復「老子叫陸航」的雙手。
  他睡不著,有小火花在他大腦的北半球亮起,引得住在那裡的思維小企鵝跳來跳去,要頂開頭皮。
  陸航爬起來,思如泉湧地寫報告,覺得不過癮,又做了個PPT。他一畢業就進了來錢,因為是老總的侄子,大家當他是關係戶,非原則問題都給他開綠燈,他意識到這點後更認真工作、努力表現希望證明自己,遇到打擊後的羞愧也更甚。這次,他要重新奮起了。
  踏實肯幹的小年輕兼老總侄子再次主動在會上發言,部門老大鬆了口氣,就是他提的點有點大。「大力推薦主播『幼兒園文老師』,並開闢教育版塊?」
  「這個主播我也注意到了,早上剛出來的數據匯總中,他的觀看人數上漲率在新人中排行很靠前,觀眾黏度尤其高,點進去就看到最後並點擊關注的比率接近100%。但總的打賞卻不算多,評論數也不多。給個普通的推薦位可以,做主推可能還差火候。」這個同事把表格調出來給大家看。
  陸航剛要開口一個女同事就把他的話給搶了:「你沒點進去看吧?他的頭像、名字、主題都很普通,封面更是用的系統默認的,但點進去你就知道,人帥得不得了,聲音好聽得不得了,學識豐富得不得了,講得好得不得了,吸引力高到爆!打賞少是因為他限定了打賞金額,評論少是因為我們都捨不得打斷!我敢肯定,這絕對是能讓來錢更上一層樓的超級男神!」
  這位姐姐開始還語調正常,沒說兩句就把白領麗人的端莊扔腳底,眼冒紅光、手舞足蹈地將文老師誇個不停,就差抓著在座的人來個「張嘴吃安利」了,末了還給了陸航一個英雄所見略同的火熱眼神。
  「你們女人真是,來個帥哥就叫男神,我們的男性用戶占比超過女性,他能給我們帶來多少流量?還是個會打賞限額的。」有男同事認為她太誇張,不理性。
  女同事根本不屑跟他口頭辯駁,一把搶過投影連接線,啪啪幾下連上筆記本,一張極具衝擊力的男性面孔出現在幕布上。這也是個邊看直播邊截圖的。
  一瞬間,會議室落針可聞,陸航清晰地聽到了吞嚥口水的聲音。他就知道,同為男性對各種帥哥有天然的抵抗力甚至敵意又如何,文老師的臉會讓所有人都無法背叛天生的審美追求。
  「長相又不是決定性因素,我們來錢的熱點是什麼諸位都知道,主推一個假清高的老師就是把寶貴的平台資源浪費在沒錢途的地方。更別說開闢純教育版塊了,這是要改變我們的核心風格和發展方向嗎?就算要改,我們拚得過已經成熟的在線教育平台嗎?」之前的男同事把視線從幕布上扯下來,奮力抗辯。他要在大家都有昏頭傾向時保持清醒,維護產品經理的尊嚴!
  他說的有一定道理,陸航對此也有思考,而且……「你才是故意把問題誇大了。」同事姐姐又搶了他的詞。
  會議室裡討論(吵)得熱火朝天,部門老大等大家扯得差不多了,才說出了他在看到那張臉後就有了的決定:「全渠道主推,教育版塊的事以後再說。」以後再說基本就是否定了。
  陸航:π_π還沒有機會放我的PPT……
  全渠道主推不算個大事兒,但文老師的介紹太簡單,又連個正經封面都沒有,文案總要寫推薦語吧,設計總要找張好點的截圖吧,這一看直播回放,總要花癡到停不下來吧,花癡完了總要對自己的作品精益求精吧,總還會有上司、同事來「指手畫腳」吧。當來錢的主頁、APP信息、官方微博和公眾號同步掛出「寶貝成長路」直播間,已經是第二天中午了。
  在這當中,文老師的第三次直播準時開啟。
  這晚蹲守他的人達到了六千多。在樂樂房間耽誤了點時間,文灝踩著點打開直播間,餘光瞟到門沒關嚴,就起身關個門的功夫,打賞金額瞬間到頂。
  文灝回來就看見觀眾們又在討伐打賞金額「過大」的人,忍不住輕笑兩聲。「我發現你們說話真有意思。」
  [地球再見(ToT)/ 我不想離開你的,但是這個老師顛覆了基本規律]
  [想逗你繼續笑,又知道不對,寶寶是來學習的]
  「呵呵。」文灝的笑聲更明顯了。他的呵呵不是嘲諷,是純粹的愉悅,青草香裡裹著濃烈的荷爾蒙,所經之處一片軟成水的心臟。
  [批發速效救心丸,只要998!]
  [快快!朕給你包了!]
  「好了,課前熱身結束,那個同學說得對,大家是來學習的。今天你們想背什麼?」
  出乎文灝預料,今天有了新情況。
  [老師我是大學生,我有很多同學都在這個直播間,我們也有很多重要的知識要記]
  [我也是大學生,老師今晚的時間可以排給大學生嗎?]
  [我雖然不是學生,但要考證,好希望老師帶著記法條]
  ……
  這些人跟過兩次文灝的直播,已經清楚地認識到這位老師的價值。如果說之前他們來「學習」,是為了得到更多視覺和聽覺的雙重享受,是因為好玩,是被動地受到了文老師的感染,那麼他們現在知道了,被放在最後的「學習」才是這個仿若虛幻的人可以帶給他們的最重要和最實在的收穫。
  認真聽了的就不會再忘記,被解析的就真的能理解,跟著他連續學習不僅不累,還渴望更多,學習真的變成一種享受。文老師就算說自己是文曲星在世,恐怕也會有人相信。他不是個一般意義上的主播,而是一名真正的老師,以老師的身份要求自己,以老師的能力讓學生進步。
  這麼寶貴的機會,還用來插科打諢,那就太浪費了!
  有這種想法的人很多,有人帶頭了,大家紛紛暴露自己的另一種「學生」身份。文老師好說話,相信他不會拒絕的,即便那些知識他不熟悉,照著念也能讓他們獲益。
  還有些偽中學生發話:[今天的機會就讓給哥哥姐姐吧,我也想學點大學知識]
  文灝自然不會拒絕,大家學習慾望那麼高漲,他感到很欣慰。
  今晚,文老師屬於刑法條款、人體骨骼、經濟學原理,以及馬克思主義哲學,大家也被他恐怖的知識容量震到地心。
  所有人心聲:跟文老師比我就不是人類。我是不是人類?是。所以文老師才不是人類!
  直播時間過半,一段內容結束,有頭像一看就是女生的觀眾發言:[大家不要忘了英語啊!雖然不好讓老師念單詞,但念首英文詩總可以吧]
  眾人秒懂,馬上開始列清單。
  [雪萊!]
  [葉芝!]
  [難道還能繞過莎士比亞?]
  [勃朗寧夫人How do I love thee]
  ……
  「雖然我覺得你們的邏輯有問題,念古典英文詩學英語?」文灝挑起一邊眉毛,一票人在屏幕另一面默默捧心,「但這也是學習,好吧。」捧心的人在各種看直播的地方歡呼。
  文灝懂英語。他是生自華國古籍沒錯,但隨著社會的發展,交流屏障的消失,他也沿著華國人的外文分享,延伸到了外語世界。其他國家的書籍和網絡中對外公開的問題和分享有一定的文化結界,因為很多作者並沒有把內容給他國人看的預設,文灝要獲取信息相對困難,但他能掌握的東西依然遠超一般人日常需要。
  學生們列的清單中,只有一條指明了具體的詩篇,文灝就選了這首19世紀初女詩人伊麗莎白·巴雷特·勃朗寧 的《我是怎樣地愛你》*。
  「How do I love thee Let me count the ways.
  「I love thee to the depth and breadth and height
  「My soul can reach, when feeling out of sight
  「For the ends of Being and ideal Grace.
  「I love thee to the level of everyday's
  「Most quiet need, by sun and candlelight.
  「I love thee freely, as men strive for Right;
  「I love thee purely, as they turn from Praise.
  「I love thee with the passion put to use
  「In my old griefs, and with my childhood's faith.
  「I love thee with a love I seemed to lose
  「With my lost saints,—I love thee with the breath,
  「Smiles, tears, of all my life!—and, if God choose,
  「I shall but love thee better after death.」
  英語的發音部位比漢語靠後,幾個世紀前的英語情詩又自有一種韻味,柔和地莊嚴,坦蕩地深情,這首詩從穿著薄款駝色高領毛衣,長得精緻又英氣,氣質時尚又古典的長髮老師唇間流淌出來,是低沉的熱烈,是純淨的魅惑,沒有人不迷醉其中。
  最後一個音在心間的環繞是直播間的沉默時間。
  「你們需要再中場休息會兒,還是繼續後面的學習?」不解風情的文老師打破了這種沉默。
  一時無人應答。他又問:「沒人了嗎?」
  [這裡沒有人,只有被愛溺死的靈魂]
  [這裡沒有人,只有隨風而去的心神]
  [這裡沒有人,只有哀悼找不到男朋友了的淚痕]
  [這裡沒有人,只有一個賣出再多速效救心丸也沒用的商人]
  ……
  晚上十一點半,應安年從書房出來,先到樂樂房間看了看,小孩兒睡得很安穩,他又去長髮青年的房間看了看,門縫裡沒有燈光,應該是沒有再失眠了。
  放心回去休息的男人不知道,他的准愛人把第一首情詩念給了別人聽,他未來的醋海已然倒進了第一缸醋。
  文灝也沒有在睡,他在大腦裡學習網絡用語,這很有趣,而且雖然他的學生們盡量「克制」了,他仍感到有什麼不對。
  有什麼不對呢?來錢的部門老大有種不好的預感。
  作者有話要說:
  *《我是怎樣地愛你》,伊麗莎白·巴雷特·勃朗寧的十四行詩,原本沒有名字,僅有編號,翻譯如下:
  我是怎樣地愛你?讓我逐一細算。
  我愛你盡我的心靈所能及的
  深邃、寬廣、和高度——正像我探求
  玄冥中上帝的存在和深厚的神恩。
  我愛你的程度,就像日光和燭焰下
  那每天不用說的需要。我不加思慮地
  愛你,就像男子們為正義而鬥爭;
  我純潔地愛你,像他們在讚美前低頭。
  我愛你以我童年的信仰;我愛你
  以滿懷熱情,就像往日滿腔的辛酸;
  我愛你,抵得上那似乎隨著消失的聖者
  而消逝的愛慕。我愛你以我終生的
  呼吸,微笑和淚珠——假使是上帝的
  意旨,那麼,我死了我還要更加愛你!
  (方平/譯)


第19章
  早上七點,文灝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彈起來,學著人類似模似樣地伸了個懶腰,再慢條斯理地刷牙洗臉,換好衣服,精精神神地走出房間。
  裝了一腦袋網絡語言,他的嘴角一直是翹著的,在走廊上遇到同樣衣著整齊的應安年,他的笑容自然變大,嘴裡活力滿滿地道著早,身體自動挨過去跟男人似有若無地擦了一下肩。
  現實世界對他的排斥仍然存在,他動作起來要比過去吃力,但時間一長他就習慣了這種阻力,就像學會了游泳,還主動在「水」裡鍛煉了起來。可要有歇一歇的機會,身體會比意志更先行動,有補充能量的美食在眼前,不能好好品嚐,聞一下味也是好的。
  不愧是可以當護身符的強悍人類,錯身而過的時候,文灝心想,這人經常加班到半夜,還總是精神抖擻地早起,精力真好。
  應安年此刻的想法也差不多,現在的小年輕少有不賴床的,家裡這一個習慣卻很好。他看著長髮青年微妙地在地上劃了一個弧度再繞去樂樂門口的腳,眼裡的讚賞沒有改變。
  換個人,他肯定會認為對方要麼想從自己身上偷東西,要麼就是故意在勾引自己了,可這樣的念頭無論如何落不到文灝頭上。
  眼神純淨坦蕩,行事簡單直接,對很多東西好奇卻從不探問他人包括自己的事,他像有一個獨立的小世界,只把類似的小夥伴,比如樂樂,納進去。而自己,只是他應激後遺症中的一個安全感提供者,一個身強體壯的大人。
  這家裡,其實有兩個稚子。
  聽到文灝敲樂樂的門,活潑地說「小樂樂,我要進來咯」,應安年要下樓的腳尖一轉,跟進了樂樂房間。
  樂樂已經醒了,看到最親近的兩個叔叔一起來叫自己起床,小孩兒無師自通地學會了撒嬌,賴在床上不起來。
  又是一個週六,文灝也不催他,只把手伸進被子裡哈他的癢癢。樂樂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滾來滾去還不忘抓著被沿,堅決不從。
  文灝做出無奈的樣子,活學活用道:「你是不是要親親才肯起來?」
  樂樂的臉紅撲撲的,笑著點點頭。文灝彎腰在他額頭上親了一口。小孩兒得了文叔叔的親親還是不起,又把視線轉向小叔,只看著,不說話。
  應安年怎麼可能看不懂他眼裡的渴望?男人心裡也很高興,乾脆地俯下身去,結果樂樂害羞地微一偏頭,他的唇正好印在了長髮青年剛才親過的位置。
  除了他,男人心裡的兩個「小孩」誰也沒注意到這點。他在侄子額頭頓了一下,神情自然地站直身體,微笑著看大孩子幫小孩子穿衣服。
  趁著樂樂自己刷牙,文灝湊近問應安年:「你今天要出去嗎?」
  應安年原本有計劃,聞言卻只是問:「你有什麼安排?」
  「我想出去逛逛,半天時間就可以,你要是不出去的話就陪下樂樂,不行也沒關係。」文灝是看他今天穿得沒那麼正式才問的,樂樂已經徹底接納自己小叔,他抽身一陣也沒關係。
  應安年略一想,就把自己的計劃推後,點頭表示可以。自從遇到他們,文灝絕大部分時間都是在家裡或幼兒園,他好奇心那麼重,估計想逛街很久了。不過,讓他孤零零地逛街好像不太好。
  「樂樂也沒怎麼出去逛過,不然我們一起?」
  文灝是想出去看看可以送應安年和樂樂什麼禮物。他已經有兩千多塊錢,送什麼卻還沒有著落。網店上的東西太多太雜,看得他眼花繚亂,或許到街上走走看看能得到靈感。現在叔侄倆可以同去那當然更好了,他正好可以觀察他們喜歡什麼。
  沒有明確的目標,兩大一小在商圈外圍就下車了。
  樂樂今天非常高興,一手牽一個叔,走在路上一蹦一跳的,終於找回了一點活潑勁兒,應安年和文灝還默契地讓他在兩人中間蕩了蕩「鞦韆」。
  走到一個人流量很大的路口,應安年把樂樂抱起來,怕他被衝撞到。綠燈亮起,後面有人匆匆忙忙往前擠,手上的大包往文灝後腰一撞,把他推得一個踉蹌,應安年下意識地伸出右手拉住他。
  沒有人因為這個小插曲停下,男人來不及多想,大掌順著青年的手臂滑下,握住了他的手。
  左手抱著小孩,右手牽著青年,順著人流過馬路,應安年的注意力不受控地逐漸向右邊彙集。掌心的那隻手偏瘦,不柔軟,還帶著一點涼,他卻不想放手。這「孩子」還真是招人疼,他馬上找到了理由。
  文灝也不想放手。好舒服啊,他在心裡呻吟,沒注意到牽著他的那個人心跳已然加快。
  「心都跳出來了!啊啊啊受不了啦!!!」一個女生在床上捧著臉尖叫,眼睛卻沒有離開電腦屏幕半寸。
  室友踩上凳子扯下她一邊耳機,好笑地問:「鬼嚎什麼?你男神對你表白啦?臉都紅了。」
  「對對!我男神對我表白了!」女生激動地重複,下一瞬又悲從中來,垮著臉乾嚎,「哇!可惜他注定不會是我一個人的男神!」
  當完全被勾起好奇心的室友們看過她看的視頻,整個寢室響起要震碎樓板的尖叫。
  幼兒園文老師紅了。
  幾張截圖只在一定範圍內流傳,一條鏈接讓對「學習輔導」不感興趣的人止步,一段不到兩分鐘的視屏卻全面展示了聲、色、容,打破了人群界限,飛速傳播開來。
  一個拉高了人對英俊的定義的長髮青年,用讓人骨頭髮酥的嗓音飽含深情地念著古典情詩。他沒有看稿子,沒有擺表演姿態,而是自然地直視著鏡頭,直視著屏幕外,彷彿直視著正在看視頻的你。你挪不開眼,閉不了耳,只能像被下了定身咒一樣地聽他訴說他是如何地愛「你」。那愛意從他眼中,從他唇間,蔓延到你心裡,是那麼的真實,真實到點燃你的臉頰,撥動你的心跳。
  你就要說出「我也愛你,什麼都給你」,才發現眼前的只是屏幕。多麼失望啊,這一定是世界上最甜蜜的咒語,最令人捨不得醒來的幻境。
  你追尋他的蹤跡,翻閱他的歷史,他的愛只是一時的文學表達,你的愛卻實實在在地形成,是喜愛,是仰慕,是崇拜。
  這條視頻很快升上微博熱點排行,被許多人在各種群裡分享,老學生們瘋狂安利,新學生們前赴後繼。來錢直播迎來一輪下載註冊潮,「幼兒園文老師」的主頁內,主播不在,他的直播回放裡卻飛速地增加著評論。
  陸航很想拍著桌子喊:這就是你們要的流量!這就是你們要的錢途!可是他做不出來。
  而同事姐姐已經做了。┬┬﹏┬┬
  除了原本就在加班或值班的人,連部門老大都聽到消息趕到公司。他們自己的推薦剛掛出去,現在的效果不可能是因為來錢的號召力,只能說文老師自身的吸粉能力實在強大。現在才中午,又是週六,真正的高潮肯定會在下午和晚上,部門老大又是樂,又是忐忑——為什麼不好的預感還在?
  他的預感很準。這才12月初,各種官方的、民間的年終盤點已經進行得如火如荼,底蘊深厚、用戶眾多的「白牙論壇」延續多年的「最系列」評選尤其引人注目。
  「最系列」評選沒有評委,沒有獎品,不設典禮,結果全靠網民自由投票,可以說是一種「民意」表達,但眾多個人和官方卻唯恐避之不及。無他,它評的是反面之最,「最無恥」、「最猥瑣」、「最摳門」……
  來錢本不在評選之列,可因為這次的滯後反應,被臨時加進了「最烏龜官方」。因為文老師的熱度,一堆人給它投票,讓來錢短短時間就衝進了前三,直逼第一。
  天地良心!文老師才上來錢幾天啊?不是他們烏龜,是文老師火得太快!
  一個論壇評選無所謂,被老闆看到了可是會懷疑他的工作能力的。部門老大抬手把頭髮往後推,都忘了他故意留額發遮住的髮際線。
  不管怎麼樣,現在的局面是好事,大好事,來錢內部對文老師的重視升到了新高度。因為他和他的「學生們」在直播中提到希望能有專門的地方討論下次直播想學習的內容,來錢以最快的速度上線了「期待區」。
  「期待區」設在主播主頁,每兩次直播之間,粉絲可以去期待區留言,寫下最想看到的直播內容,系統會按點贊數將留言自動排序。這是給主播的參考,主播也可以無視。
  這項功能上線後,別的主播的期待區裡排行最高的,基本都是[講講怎樣選中潛力股]、[想看女僕裝]之類的,文老師這裡……
  [中醫學的哲學基礎]
  [一般均衡論和福利經濟學]
  [不同光譜成份對植物的影響]
  ……


第20章
  網絡上圍繞他的熱鬧文灝還不知曉,他此刻正在跟叔侄倆逛街,興致高昂。
  應安年心裡好笑地看著都快把視線黏在別人冰淇淋上的樂樂和長髮青年,特意欣賞了一會兒,才往麥噹噹的窗口走去。
  大冷天的,冰淇淋窗口前還排著隊,應安年一邊等,一邊繼續欣賞兩個「小傢伙」的雀躍神色,而他自己,也成了路人眼中的風景。
  兩個超優質帥哥帶著一個粉雕玉琢的男娃娃,這樣的組合本就足夠吸人眼球,要是駐足一會兒,還能看到抱著個孩子仍不掩沉穩霸氣的那個,一臉溫柔地看著青春俊美的那個,後者則像要躲避寒風一樣地緊挨著前者站著,跟前者懷裡的可愛小孩一起探頭看向麥噹噹的窗口。
  明明他們神態動作都很普通,旁觀的人卻忍不住臉紅心跳。
  一個姑娘舉高手機,一手調整攝像頭角度,一手整理頭髮,一看就是要自拍,良久,她終於按下拍攝鍵,對著照片露出了迷之傻笑。
  照片裡只有她半個腦袋,後方,霸氣帥哥低頭抿著小孩兒遞過來的冰淇淋,視線卻落在唇上沾著一滴白色,享受得眼睛都瞇起來的英俊美男身上。蒼白的冬日彷彿因為這一幕開滿春花。
  他們所在的這個商業廣場以兒童主題為特色,有不少童裝店、玩具店、兒童攝影工作室、培訓機構,還有遊樂場。應安年和文灝看了看指示圖,決定從玩具店逛起。
  琳琅滿目的兒童玩具讓文灝大開眼界,樂樂雖然從來不缺這些東西,現在狀態放開了,看到玩具仍然興奮。得到可以任選兩樣的承諾後,小孩兒挑了一套樂高,一輛可以坐進去駕駛的小汽車。
  店員問送貨地址的時候,應安年沒有馬上回答,而是看向一直跟著樂樂瞅來瞅去的長髮青年,問道:「有喜歡的嗎?一起買了。」
  文灝意外了一下,然後才笑著擺手拒絕。應安年看他是真心不要,心裡還有點遺憾。
  走出玩具店,迎面走過一家三口,樂樂的頭跟著偏,扭了個180度。這麼明顯的動作,應安年自然關注到了,他沒有說話,以為小孩兒是羨慕別的小朋友有爸爸媽媽,一彎腰又把小孩兒抱了起來。
  文灝卻知道樂樂在想什麼,主動解惑道:「他們穿的叫親子裝,小朋友和長輩穿相似的衣服,別人一看就知道是一家人。」
  原來小孩兒羨慕的是這個。應安年果斷帶路往服裝區走。「我們也去買親子裝。」
  兩個風采卓然的男人帶著孩子來看親子裝,周圍的店員紛紛壓抑著亢奮偷偷觀察,文灝一側頭就可以看到『他們是一對嗎?』的問題對話框,應安年不用看也接收到了同樣的信息——他已經聽到了。
  兩人誰也沒有對此給予回應,也沒有拉開距離以示「清白」。應安年並不在意無關人等的眼光,文灝就更不關心陌生人類怎麼看他了。來的路上,他已經看到很多類似的問題,他吃驚的點在於,這一人類的天然取向居然會引來這麼多關注,而自己和應安年的自然相處會有那麼高幾率讓人往這個方向想。
  思考了一下,他認為這兩者是促進關係,中間最主要的催化劑就是他們的外形。應安年顯然注意到了這一點,但他毫無芥蒂,依舊坦然,就證明這對他不會有什麼不利影響,他也不在乎,那麼自己也不需要刻意做出避嫌舉動。
  熱情的店員展示著各種充滿童趣的親子裝,樂樂一眼就看中了葫蘆娃系列。應安年內心是拒絕的,他可以為了小孩做一些「犧牲」,但穿著紅色羽絨服還要掛一條墜著葫蘆的圍巾扮演大娃……
  文灝憋著笑,向樂樂推薦了黑貓警長系列,說男孩子穿這個更帥氣。《黑貓警長》是文叔叔帶著他看的動畫片中,樂樂第二喜歡的,他爽快地點了頭。應安年鬆了口氣,雖然仍舊幼稚,起碼是黑白的修身大衣啊。
  店員詢問兩大一小的尺寸和想要的顏色,到了文灝這裡,長髮青年再次擺手,說不需要準備自己的。樂樂很敏感,一聽就抬起頭看著他:「為什麼?一起穿。」
  文灝蹲下來,溫聲道:「親子裝是親人一起穿的,所以樂樂和小叔一起穿就好啦。」陌生人怎麼看他與這家人的關係不重要,他清楚自己的定位。
  樂樂非常不能理解,他囁嚅著嘴唇,不知道該怎麼問,但文灝已經看清楚他頭上的問題和眼裡逐漸彙集的淚水,猶豫著要不要現在就跟他解釋何謂家人和血緣。
  他以為樂樂徹底接納了應安年,他的依賴和孺慕就會轉移到應去的地方,現在才發現,自己對人類感情的理解還停留在表面。這是一個太過複雜的課題,不像吃食物和用工具,知道方法就能搞定,也不像身體的感覺,體驗了一次就明白是怎麼回事。
  或許,這才是他和人類的最大區別。在一些方面,他可以當別人的老師,在另一些方面,他是需要學習的那一個。
  這一次,輪到應安年來解救他。男人把雙手輕按在樂樂肩上,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權威道:「是你文叔叔想岔啦,我們當然可以一起穿,就拿三套!」
  文灝看著小孩兒就要掉下來的眼淚,沒有再反對。算了,等他大些再說吧。人類家庭有大有小,自己現在穿件親子裝也不算佔了他未來嬸嬸的位子。
  在小樂樂長成大顧煦以後,有朋友知道了他和鼎鼎大名的文老師生活在一起,不禁同情地看著他。那是個神一般的存在,遠遠仰望還好,近距離相處不會被他碾壓得毫無自信嗎?
  顧煦卻完全沒有這樣的感覺。他知道自己的「嬸嬸」很厲害,可他從小見多了對方犯傻的時候,拍證件照忍不住笑,以為親子裝只能有血緣的人穿,在小叔面前跟個孩子一樣等等。沒辦法,誰叫他記性好呢?
  最終,叔侄倆定了不同尺寸的黑貓警長裝,文灝穿白貓班長裝。店員捂著嘴去後面取衣服,覺得自己看了一場霸道總裁挾娃追妻的偶像劇。
  為了讓白白掉了金豆子的小孩高興,三個人的衣服換上就沒有脫下來。這樣走出去,回頭率翻了一倍。出乎應安年預料,他並沒有忍耐感,反倒愉悅地接受注目。家庭之樂還能這樣,他又找到了理由。
  從服裝區穿過去,又有一排玩具店。這邊賣的是適合年齡更大的孩子和成人的玩具,櫥窗裡陳列著各種各樣的模型。反正沒事,他們一路走,一路看。
  路過一家店的時候,樂樂的視線在一套模型上停留了好一會兒,然後他低下頭,掰著小指頭用氣音數著:「一,二。」
  文灝和應安年默默觀察著他,見小孩兒數完了果真沒有提出要買,都感到欣慰,應安年已經決定後面叫人來把模型買下。
  中午他們就在廣場上找了家店吃飯,下午帶著樂樂去體驗遊樂場。從吃飯的時候起,應安年就發現文灝有點發愁,樂樂進到海洋球池以後,他小聲問挨著自己的長髮青年:「遇到什麼困難了嗎?」
  這事沒什麼不好對孩子他叔說的,文灝坦白:「我想把那套模型送給樂樂做聖誕禮物,可是錢不夠。」
  那是一艘宇宙飛船和一個宇航員,做得很精緻,各個部分都可以拆開,宇航員還可以坐進飛船裡。看到它們文灝想起來,他給樂樂講過的繪本裡就有一個宇航員的故事,樂樂也挺喜歡,把這作為禮物很合適。
  可對應的,價格也很漂亮,總價5998,他現在只有不到三千塊,節前直播掙的所有錢加起來也遠遠不夠。他還要給應安年買禮物呢,當然這個他就沒說了。
  文灝要買,應安年就不打算跟他爭了,但錢怎麼會不夠?「給你綁定的那張卡買幾十套都夠了。」
  「我的掙錢能力還沒達到那個消費水平,不能亂花錢。」文灝可不會告訴他自己不準備花他的錢,「算了,還是另選禮物吧。我去淘貝上找找有沒有類似的。」
  真是懂事,應安年在心裡誇獎,不忍看他失望。男人假作沉吟,問道:「你的預算是多少?」
  「三千塊。」文灝老實回答。
  「我也還沒有準備送給樂樂的禮物,那套模型有兩個,我們一人買一個,一起送,他會很高興的。」
  「還可以這樣?」
  「這比單獨送更有意義,你覺得呢?」
  樂樂在海洋球池裡抬起頭,就看見大黑貓警長和白貓班長肩挨著肩湊在一起說話。他知道,只要自己叫一聲,兩個叔叔都會馬上看過來。
  小黑貓警長甜甜地笑了。


第21章
  他們沒有在遊樂場待很久,樂樂還不習慣跟陌生的小朋友一起玩。當天的最後一站是書店。
  這個書店很大,教育區有很多啟蒙讀物、教輔圖書,還有給大人看的家庭教育讀本。裡面的內容文灝不用翻書就能輕鬆獲取,他的視線卻在掃過一排書架時頓住了。
  在文灝眼裡,有些書籍是有顏色的。作者誠意分享的承載著摸索和創作心血、對世人有價值的書,就會散發出植物般的深深淺淺的綠色光芒。彷彿種子,要播撒生機。
  相反,那些隨意拼湊的,只為追趕熱點而攢的書,就是真正的死物,沒有紙張本身以外的其他特點。
  文灝注意到的書架上,包括《好父母送孩子去世界名校》《100招讓孩子變優秀》在內的幾本書被放在顯眼的位置,貼上了暢銷標籤,走上前去的像是家長的人都是在這幾本書中做選擇。可是,這些書當中,只有一本帶有綠光。
  在同一個書架,最下層,那排擠在一起、只露出書脊,不蹲下就看不清名字的書中,有好幾本都兀自泛著溫和光芒,卻很少有人想用它們來照亮。
  文灝走過去,抽出顏色最濃的那本,看到封面他就大致明白了。
  不知道是編輯缺乏經驗,還是作者自己堅持,這本書不僅封面樸素,還有一個不討喜的名字,《教育孩子,先要成為合格的家長》。
  很多家長都願意去學習營養搭配,學習如何管教和鼓勵孩子,但他們中只有很少部分,會把嘗試引導和改變孩子的精力分出一些,用於審視自身,更不會樂意別人質疑自己是不是一個合格的家長。
  這本書的作者有著美好的願望,希望家長們先管理好自己,給孩子做好榜樣,讓孩子在學會唸書、做事的同時,學會愛與被愛,學會自信和反思。
  可惜,他在讓人看到並選擇自己的作品的第一關就折戟了。在人類社會待了幾個月,作為好皮相的受益者,文灝深刻地認識到,在這個時代,好的東西有了更多渠道為大眾所知,但要是沒有好的包裝又缺少好的運氣,會被淹沒得更快。
  這是市場的選擇,此時的文灝沒有多想,只是感歎了一下就把書放回原位。樂樂有過不幸,但是他現在有一位好家長,家裡沒有誰需要看這本書。
  那位家長正帶著小孩兒挑繪本。樂樂有了選擇困難,問自己小叔:「可以買幾本?」
  買玩具有限制,買書就沒有了,應安年已經一一翻過他看的繪本,確認內容沒問題,立刻回答:「都買。」
  他沒有揮舞大掌,樂樂卻覺得此刻的小叔就像畫冊裡的阿拉丁燈神。
  提著一袋子書往回走,羅梁已經開車在路邊等著了。樂樂今天想要的都得到了滿足,忍不住對他的燈神提出了最後一個願望:「想坐貓貓車。」
  貓貓車?應安年順著他的手指看過去,十幾米外,一輛公交車正駛離站台。車身上噴塗著一隻黃色大貓,是一種食品的廣告。
  孩子想坐坐公交車,沒有什麼不可以,這也是一種學習和體驗。最後上了私家車的只有那袋子書,三個人類都登上下一班貓貓公交車,還是在車站等了十分鐘才等到的。
  「這個貓貓車是那個貓貓車的朋友嗎?」
  「可能是的。」
  「我更喜歡那個貓貓車,它不來這邊。」
  「我也更喜歡那個貓貓車。」
  那個貓貓車?兩個「小傢伙」像對暗號一樣地聊著天,家長應先生聽得一頭霧水,有點被排除在外的孤單。
  長髮青年身上的文老師沒錯過他的「求知慾」,好心地微信給了他解碼方程:《龍貓》。
  週日,徐助理忙完了計劃中的工作,想去問問應總還有沒有其他安排,走到總裁辦公室門口就聽到了歡快的音樂聲,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這聽起來怎麼那麼熟悉,很像兒子最喜歡的那部動畫片?
  聽到敲門聲,她的老闆頭都沒抬地說了一句請進,保持一副認真學習的表情看著屏幕。徐助理走近一看,沒錯,那就是動畫電影《龍貓》。
  精幹的助理女士下意識側頭看了一眼窗外的天空。世界還是那個世界,他們啟星嚴肅板正的總裁卻變了畫風,不僅學會用顏文字,還開始看動畫片了。
  有了孩子真是改變人。
  [我想給你生猴子!]有妹子在直播間表白。
  [雖然生不了,但我也想給你生猴子!]有漢子不甘其後。
  [你們這些渣渣,竟敢肖想文老師的天才基因,告訴你們,文老師已經是我的啦]
  文灝豎起三根手指貼在額頭上。
  [老師你在做什麼?]
  「黑線。」
  [哈哈哈哈!老師我要給你生猴子!]
  文灝的直播間非常熱鬧,評論飛快翻滾,眼神兒不好根本沒法看到完整信息。從週六起,觀眾人數就超過10萬。文灝對此沒多少感想,他現在又不怕被更多人知道,他可是個有身份證的人。
  觀眾多了,大熱男神主播的打賞限額還是沒變。文灝認為沒必要變,他只是帶人做一些記憶性的學習,沒多少技術含量。粉絲們卻覺得無處發洩心中的喜愛之情,各種各樣的表白在評論區論斤出現。
  知道他們在開玩笑,文灝還是說:「每個人都應該只與自己的伴侶生孩子,在看直播的估計還是有真正的中學生,大『寶寶』們要做好示範。」寶寶兩個字上加了重音。
  [我忽然背上一涼。]
  [難道……]
  [而且老師已經完全看得懂我們在說什麼……]
  「如果你們指的是我知道了第一次直播時關於年齡的真相,那麼是的。」文灝故作冷酷。
  [老師我們不是故意騙你,我們只是想跟著老師學習,嚶嚶嚶]
  [我們不是中學生,但真的是學生,活到老學到老,求老師不拋棄]
  [我們還是你的寶寶嗎?]
  文老師偏頭聳肩攤手。
  〔哈哈哈老師我愛你!〕
  文老師挑眉。
  [不不,是學生對您充滿崇敬喜愛之情~]
  文老師笑了。
  有人抓住了重點:[老師怎麼會學得那麼快?你註冊了微博嗎?還是其他平台?]
  [求ID,要關注!]
  [求ID,要關注!]
  ……
  文灝確實註冊了微博。週六晚上,他的直播間裡一大堆人留言[微博觀光團]。上了微博後,他明白了自己是怎麼火起來的,對如今的傳播方式也有了更實在的感受。
  很多現代人喜歡微博這類隔著網絡、不知真名的交流方式,文灝與人類之間本就有很大距離,他更喜歡微信這樣的熟人社群,因此一直沒有註冊微博,反正上面有什麼公開的重要信息,他需要的話就可以獲取。
  但這幾天的網絡語言學習卻讓他有了不同的看法。
  一開始,他只閱覽相關論文和總結性的帖子,感覺不太完整又缺乏時效性,可用靈識搜索社交網上的內容,結果實在太零碎,常常前言不搭後語。正好「微博觀光團」到來,他乾脆真身註冊。
  前一晚,文灝沒有再用大腦上網,而是像個人類一樣用手機。知道應安年會留意他有沒有好好睡覺,文灝整個兒躲進被子裡,跟個沉迷網絡的少年一樣翻了一晚上微博。
  微博上有好笑的、悲傷的,也有讓人憤怒的,信息更新得極快。文灝最大的感悟是,人類現實中的語言和思維是在飛速流動中的。
  而他自己,已經從被動吸收相對靜止的文明積累,到主動走入這個流動的、活躍的時間片段。
  雖然有了微博賬號,但文灝不打算告訴別人,那個叫做「見習人類」的ID,是他自己的一扇小窗。
  「就不告訴你們。」文老師也有調皮的一面。
  這以後,粉絲們孜孜不倦地尋找文老師的賬號,還出現了一個冒牌的「幼兒園文老師」,但很快就被粉絲戳穿了。
  我們文老師的可愛獨一無二!
  比如……
  「今天的中場休息時間,我給大家讀一段傳播學上的經典內容。」文灝正色道。
  〔是什麼?好期待!]
  [已趕走狗兒子]
  [已關上房間門]
  [已準備好錄音]
  陸航敲擊鍵盤,發送:[已停止宵夜]
  來錢辦公區,一個大屏幕掛在牆上,值班的人都停下嘴巴,靜靜地等著可能會像上次那首詩一樣的美好享受。
  大屏幕裡,我們謙謙如玉、學富五車、身批詩華、自帶聖光的文老師,用他澄澈悅耳的絕佳好嗓音開始念:
  「浙江溫州,浙江溫州,最大皮革廠,江南皮革廠倒閉了!老闆黃鶴嗯嗯嗯嗯,欠下了3.5個億,帶著他的嗯嗯嗯跑了。我們沒有辦法,拿著錢包抵工資。原價都是三百多、二百多、一百多的錢包,通通二十塊,通通二十塊!黃鶴你不是人,我們辛辛苦苦給你幹了大半年,你不發工資,你還我血汗錢,還我血汗錢!」


第22章
  「他們都看你。」樂樂牽著文叔叔的手說。
  文灝知道小孩兒是什麼意思。平常大家也看他,但今天的「看」有所不同,樂樂感覺到了這種不同。
  週一早上的金貝門口一片問好聲,小朋友們童聲童氣地道著一個週末沒見的「思念」,家長們追在後面連聲叮嚀,這些都跟往常別無二致。有變化的,是落在文灝身上的目光更加熱切,也更加遙遠。
  雖然比不上明星,「幼兒園文老師」也有了一定知名度。金貝裡不缺喜歡上微博的年輕老師,一個人知道了,大部分同事都知道了。
  自己的身邊出現了一個正面名人,普通人都會為此感到有些興奮和驕傲。但同時,當這個名人是與自己同級別的同事,距離感也會不可避免地產生。
  以前看他只是聰明了一點,好看了一點——好吧,是好看了很多,可大體還是個跟大家差不多的凡人,現在一看,原來別人同自己根本就不是一個層面的。
  羨慕是當然,嫉妒倒沒有,差距實在太大,大到看他的角度不自覺就變成了仰視。過去同事們還時常調侃文灝,甚至把他當小弟弟看,現在隨意變成了客氣,親近變成了疏離。
  如今瞧不起爆發大戶,看不上體育健將,只崇敬知識分子的人少了,但對職業為教師的人來說,學識上的碾壓依然是最恐怖的碾壓。
  樂樂都有感覺的事,文灝自然心知肚明。他沒有嘗試去找回以前的相處狀態,那得靠時間或者更大的變化,他已經能理解越來越多的「人之常情」。
  一些家長的想法就簡單多了。他們確認網上的文老師就是孩子幼兒園的文老師後,只在小範圍內交流,或者誰也不告訴,週一直接殺到幼兒園來。
  好學校、好班級、好老師永遠是孩子求學過程中的稀缺資源,有家長私下找到文灝,願意出大價錢請他給自己孩子專門輔導,有家長找上楊園長,說大班的孩子才是在學習關鍵期,希望把文老師調去孩子所在的大班。
  文灝和楊園長把不要揠苗助長的道理委婉地反覆陳述,才算打消了這些家長的心思,而他們中有的人心裡還猶猶豫豫,懷疑是不是錢給的不夠,或者文老師已經有孩子要教。
  文灝看到了這些家長腦中的問題,一時也沒法讓他們徹底相信自己的真誠,更別說改變他們的觀念。在看似可以為孩子換取更好未來的利益面前,他的容貌和聲音不再是能快速改變局面的有力因素。
  就是在家裡,樂樂近水樓台,文灝也從未想過要刻意給他灌輸多少知識,讓他跑得比別的孩子快。應安年帶樂樂買書,也只買適合他的繪本,裡面包含的基本道理、生活常識和簡單文字,是每個有心的家長和老師都可以教的,只要孩子沒有先天缺陷,也都是能學會的。
  幼兒園最重要的作用,除了培養孩子學習的興趣,就是幫助孩子走出社會化的第一步,讓他們適應並學會集體生活,為綜合素質的提升打下基礎。而這天文灝才知道,有的孩子上完幼兒園後,除了要學習樂器、書法等課程,還要跟著家庭教師或培訓機構老師學文化課,同時學兩門外語的都有。
  念江南皮革廠逗得一群人目瞪口呆的好心情減退了不少,文灝看著孩子們花兒一樣的臉,想像著他們小小年紀就有一堆學習任務,在幼兒園反而是放鬆,就覺得心疼。雖然實際上這樣的孩子只佔少數,他還是不好受。
  在楊園長這邊,剛送走一個家長,又來一個電話,這還是在大部分家長還沒有得到消息的情況下。為避免麻煩,老園長徵求了文灝的意見,最終讓他分擔部分閱讀課老師的工作,這樣所有孩子都有機會上到文老師的課了,哪怕只是聽他讀故事呢。
  看長髮青年走出辦公室,老園長歎了口氣,以前還希望把他真正留在金貝,現在看,他恐怕還待不到顧煦上完幼兒園。真是可惜,這樣的人才是不可複製的。
  要面對小朋友們,文灝很快調整好了心情。下午的時候,馮序東的堂哥到幼兒園來看他,他的爺爺奶奶打過招呼,到了時間,文灝就牽著東東往外走。
  小胖墩兒很高興,兩條小短腿倒騰得飛快,趕著路還要扭過身子來跟文老師強調他哥「可厲害」。要不是文灝提著他,他能滾地上去。這孩子身上已經看不到襲擊事件的影子。
  那件事之後,文灝同兩個老師一起專門向他道了歉,說老師們不該把演習道具準備得太鋒利,請來的演員叔叔又表演得太投入,不小心把他傷到了,真是對不起,然後又大力誇獎他的勇敢,還在小朋友們面前給他發了獎狀。東東有英雄情結,大哭一場後,事情也就翻篇了。
  他的樂天和外向又影響了包括樂樂在內的其他孩子。可以說,在後續的集體調節中,這孩子起到了不小的作用。文灝很是喜歡他,對他口中「可厲害」的堂哥首先就有了點好感和好奇。按東東的風格,那應該是孩子心中「英雄」式的人物吧。
  金貝門外隔著幾米的地方停著一輛黑色越野,園門口站著個二十來歲的姑娘。這姑娘看到他們,遠遠地就擺出笑臉,招呼道:「是東東吧?我是你堂哥的朋友,他在車上等你,我接你過去。」說著就彎下腰遞出手來。
  文灝還沒來得及說話,小胖墩兒一下躲到他身後,只探出半個腦袋來,喊道:「你是誰?是不是壞人?不認識你!」
  文灝失笑,這孩子家長教得好,還挺警醒。他把東東拉出來,跟他解釋:「這個姐姐是你堂哥叫來接你的,你奶奶給老師發過她的照片。」照片是發給王欣老師的。鑒於文灝一開始的定位,園裡沒有把他的電話公佈給家長,到後面,就更不方便公佈了。他只是來跑腿的。
  這邊耽誤了一會兒,等在車裡的人急了。車窗降下來一截,一個人露出半張臉,喊:「東東,快過來!」
  「哥——!」小胖墩兒馬上鬆開文灝的手,炮彈一樣地衝過去。車上的人趕快打開車門,把他接了上去。
  看到那張臉,文灝才明白一件小事為什麼搞得那麼麻煩,說是堂哥來見弟弟,接人的又是個姑娘,既不到園裡來,又不把孩子接走,就約定了那麼短短的三十分鐘見面時間。
  雖然對方戴著口罩,露面時間也短,文灝還是看出來,那是大明星馮明陽,他的網可不是白上的。說是大明星,是因為馮明陽名氣很大,深受各年齡段女性的喜歡,實際上,他也還是個孩子,才17歲。
  腦袋裡的百科頁面告訴文灝,馮明陽童星出身,十一年裡參演了五六部大熱的電視劇和電影,最有名的角色是一個少年英雄。青春期的馮明陽身姿挺拔,健康愛笑,是陽光少年的代表。在「沒長殘的童星」話題裡,他是必定會被提到的一個。
  而他之所以那麼受歡迎,除了長相和演技因素,還因為他是明星當中學習成績好的那一類。據說他的爺爺奶奶、爸爸媽媽都是知識分子,支持他的興趣愛好,也要求他不能落下學習。馮明陽做得不錯,一路靠自己上重點初中、高中,成績總體中上,數學拿過全國性競賽獎項。這就是一個「別人家的孩子」。
  原來他就是東東的厲害堂哥。聯想起東東爺爺奶奶的樣子,那確實是能教育出這種孩子的家庭。但剛才那短短一瞥也讓文灝注意到,陽光少年現在似乎不太陽光。
  在文灝看過去的時候,對方也注意到了他。即便當明星多年,見多了發光體,還是沒法把文老師當路人啊。
  視線相對的那一刻,馮明陽看到了文灝臉上一閃而逝的驚訝,肯定是認出自己了。他一下有點擔心,怕自己的不小心惹來麻煩,但這位俊美得不似真人的老師只是笑著對他點點頭,隨即就把視線挪到了跑過來的東東身上。把東東接上車,新來的助理姐姐迅速關上了車門,馮明陽抬頭一看,那個老師已經轉身離開了。
  可愛堂弟的聲音喚回了馮明陽的思緒,看著那張胖臉,他忍不住上手捏捏,棉花糖般的觸感讓他心情好了點。
  都說他陽光向上,但他有了煩惱卻不知道該和誰說。又要學習,又要拍戲,他的時間排得很緊。眼看他就要進組,飾演著名導演新作中的一個重要角色,他卻打不起精神,人也開始消瘦。經紀人當他壓力太大,臨時給他排出時間,讓他來看看多日未見的家庭開心果。平時等他忙完,爺爺奶奶家老人小孩都睡了,連視頻都不方便。
  東東不是個健忘的孩子,那麼久沒見他也沒生疏,一上車就主動聊上了。
  「我跟你嗦,文老師又又表揚我了!」


第23章
  「送你過來那個就是文老師?」馮明陽問弟弟。
  「嗯吶,可厲害!」東東在座位上扭身子,穿太厚,從外面進到溫暖的車內有點不舒服,聽到問話他停下來認真回答,答完繼續扭身子。
  馮明陽抬手按住他的腦袋。「別動,你扭什麼?」
  「這是有點熱吧?」助理姐姐看出來,探過身給小胖墩兒把外套扣子解開。
  東東舒了口氣,嘴裡說著「謝謝——」,眼睛瞟著自己堂哥。
  「叫瑤瑤姐。」
  「瑤瑤姐。」小男孩兒還分不清姐姐和阿姨的用法,但已經從過去的教訓中學會不再輕易開口。
  身體舒服了,腦筋也活躍了,東東自顧自補充:「樂樂老大也可厲害!」
  「樂樂老大又是誰?」怎麼還有一個可厲害的?
  在東東顛三倒四給馮明陽解釋的時候,助理姑娘在一邊默默樂。這個胖娃娃真好玩兒,說誰都可厲害,自己剛才幫了他個小忙,在他心裡是不是也可厲害?
  她不知道,「可厲害」不是東東的口頭禪,這是他對人的最高評價。在今天之前,馮明陽印象中被他稱為可厲害的人一共只有三個,兩個是他爸媽,剩下一個是馮明陽自己,沒想到一下就增加兩個。
  當堂哥的起了逗弄的心思,問小堂弟:「文老師和樂樂老大誰更厲害?」
  這個問題把東東難住了,他把大拇指戳進嘴裡咬,又被大哥扯出來,小孩兒搓著濕漉漉的拇指尖,勉為其難地答:「呃,文老師,厲害,他是老大叔叔。」
  文老師是樂樂的叔叔,一大一小都是東東心中可厲害的人物,馮明陽對這位老師有了更多好奇。
  文灝算著時間去幼兒園門口接人,東東這回乖乖讓那個姑娘牽著過來了。走到面前,姑娘將左手臂上掛著的兩個大塑料袋遞向文灝:「這些請老師分給孩子們吃吧,給東東一小份就行。」
  袋子裡全是零食,文灝偏頭看東東,小胖墩兒一臉忍痛又渴望。
  瑤瑤之前已經花癡了一回,正想跟文老師多說幾句話,沒等他開口就主動解釋:「明,東東他堂哥久了沒見他,給他買點零食過來,小朋友講分享,就多買點請孩子們一起吃。東東家裡在讓他減肥,老師不用多給他。」
  實際是,馮明陽沒考慮那麼多,一激動就讓人買多點,東東吃不了,而且不敢吃。他說爸媽讓他減肥,不准偷吃零食。馮明陽說不能偷吃那就光明正大吃吧,讓老師發給大家,從老師手裡接的不算偷吃,吃一點也不怕長胖。
  可就這點吃的小胖墩兒都沒撈著。「謝謝,但抱歉,幼兒園有規定,不能接受這樣的贈予。我們有給小朋友準備定量的小零食,請放心。」文老師婉拒道。
  「啊,這樣,那請老師們拿去吃吧。就一些零食,請別嫌棄。」
  「真的很感謝,老師也不能接受贈予。」文老師再次謝絕。
  助理姑娘拎著沒能送出去的袋子有些失望,小胖墩兒的失望就更明顯了。
  大人不用管,孩子是需要安慰的。文灝蹲下來看著東東說:「我們的小英雄,不是說下次由你來保護樂樂老大嗎?你覺得自己現在跑得足夠快嗎?」
  東東搖頭,最後看了一眼零食袋子,撇開頭接話:「我不吃,減肥,跑快快!」零食與肥肉和體能的關係爸媽已經解釋過了,他其實懂的。
  文老師笑著讚賞地摸摸東東的頭,牽起他的饅頭小手。
  瑤瑤覺得自己軟得提不動手裡的袋子。嗚,好想重讀一遍幼兒園啊!
  送孩子好像比接孩子用時還多,馮明陽也不確定自己是真著急還是故意的,他再次降下車窗往那邊看去,這次連口罩都沒戴好。文灝抬手跟助理姑娘說再見,視線又一次跟他對上。
  連驚訝都沒有了,這位老師給了他一個和之前一樣的短暫微笑,然後又把目光移到了看著他使勁揮手的東東身上。就在馮明陽以為文老師會乾脆地牽著孩子離開時,對方又抬起頭來,叫住了他的助理。
  「冒昧多說兩句。我有看過東東堂哥的作品,很喜歡,媒體報道他下一部電影是心理探案主題的,我學過心理學,如果他想找人探討相關問題,可以聯繫我,我的電話是……」文灝這麼跟止步的姑娘說。
  他看著對方的表情從喜悅著迷變成疏離客氣,還是把話說完了。姑娘耐著性子記下了他的電話號碼,牽著嘴角提醒:「還請幫我們保密,這對東東更好。」
  『長得那麼出塵居然也那麼俗氣?』文灝看到她這麼想。
  文灝也知道這樣做不太合適,馮明陽不一定會得到傳話,得到傳話了也只有很小的幾率會找他。但他看到東東,又看到那個男孩子,還是希望能幫到一點忙。
  看馮明陽頭頂的問題對話框,他已經被一個問題困擾了不短時間,應該也沒有告訴其他人,就快要憋出毛病。一些人有了心事不好對身邊的人開口,對陌生人反倒沒那麼多顧慮。
  直接走上去他們多半會更加戒備,文灝只能先通過這種方式,給馮明陽提供多一個可能的出口,如果他接受,文灝就算不能幫他完全解決問題,至少可以給他疏導一下情緒。
  瑤瑤掛著嘴走回越野車,車子啟動的時候,馮明陽就迫不及待地問她那個文老師都說了什麼。
  助理姑娘簡單複述了一遍,鬱悶道:「他說看了新聞那就該知道你要演的角色不需要多少專業心理知識,要是需要我們不知道自己找人嗎?這理由也找得太蹩腳了。」末了還提醒他以後要更加注意。真是開始印象有多好,現在就有多不爽。
  馮明陽聽她說完了,並沒有附和,而是道:「一會兒把電話給我。」
  「你還真要聯繫他啊?」
  「只是拿著,他是東東老師,誰知道以後會不會用到。」馮明陽敷衍了過去。
  17歲的男生已經很有主見,對人對事都有自己的判斷。剛才他聽不清文老師的聲音,卻看到了他的表情。那不是粉絲想接近偶像,也不像虛榮的八卦人士想跟明星攀關係,博談資,或要借此牟利。結合助理姐姐轉達的,那真的像是一個普通的老師,對一個普通學生的家長說,叫他學習遇到了問題就來找我。
  懂心理,他看出什麼了嗎?可以和一個陌生人說嗎?說了又有什麼用?
  這天晚上馮明陽就抵達了劇組所在的小鎮,躺在條件簡陋的小鎮旅館裡,他翻來覆去睡不著。白天的事又浮現在他腦海裡,連帶文老師給他的兩個微笑。
  他已經很久沒在親友及圈內人以外看到那種特別的笑容了。特別就特別在非常普通,彷彿他就是個隨處可見的高中生,需要一點大人式的尊重,也需要一點慈愛。
  就連他真正的老師都沒有給過他這樣的笑容。他們有的認為當演員是小道,總是語重心長地規勸他把主要心思放在學習上,又因為他父母的支持而無奈,有的覺得他已經有很好的出路,不需要像其他學生那樣關注,而家教又對他過於小心。
  這個幼兒園老師的態度讓馮明陽放鬆,又給他一種直覺,他是可以信任的,告訴他什麼他也不會到處嚷嚷。可那又有什麼必要呢?
  空調不給力,馮明陽越躺越冷,半坐起來擁著被子玩手機,想找點熱鬧。點進同學群,時間太晚,熱鬧已經過了,但聊天記錄還在,反正他從來不發言,什麼時候看都是一樣。
  一個女同學的話吸引了他的注意力:「看過幼兒園文老師的直播嗎?沒看過的趕快去看!相信我,你們會跪著看到停不下來的!看完了都去期待區給我的留言點贊,為我們高中狗謀福利,前幾名都被大學黨和工作黨占完了!(╯‵□′)╯︵┴═┴」
  隔了一陣有人反饋:「啊啊啊正在看!上來喘口氣,文老師帥到我不能呼吸!滾去繼續!」
  另一個同學接話:「我媽問我為什麼跪著看,然後她也看起來了,然後我爸也來了,我妹也來了,他們霸佔了電腦,我被擠到一邊用手機下來錢APP,他們還怪我拖慢網速(ㄒoㄒ)」
  沒再看下去,馮明陽翻回前面,同學說的確實是「幼兒園文老師」。帶著「沒那麼巧吧」的自我懷疑,他點開了那個鏈接。
  手機網頁版只有幾十秒試看,但已足夠馮明陽看出兩個文老師是一個人。他迅速地退出來,跟那個同學一樣著急地等著APP安裝完,然後點開最新的那個視頻一看就是一個半小時。
  手機安靜下來,尿意突然洶湧,高高大大的男生哆哆嗦嗦從被窩裡出來,被冷空氣裹著奔向廁所。
  膀胱清空,腦子裡的那個念頭也變得清晰。
  文老師講的很多內容他都聽不懂,那超越了他現在的學習層次,但他從中確認了一件事:那是位學識淵博、見識廣闊且對學生很負責的老師,即便只是網上不知名貌、僅有短短緣分的學生。
  或許他真的能告訴自己該怎麼做。
  衛生間的燈光不算明亮,鏡子顯不出洗手的男生眼底的青影,而人類眼中的空氣也顯不出他頭頂的思維圖紋。
  黑色的『她為什麼自殺?』,帶著沉重、壓抑,和恐懼。
  當他下定決心時,那黑色淡了一點點。


第24章
  心思定了,卻沒有合適的時間,隔天中午,馮明陽才得到空閒。
  少年匆匆把盒飯扒完,摸出手機一看,12點32。還是再等等,很多人這時候還沒吃完飯。
  他捧著手機坐在小馬扎上,不斷墊腳又放下,高高大大的男孩子,縮得像只蝦米。
  「冷就先進裡面去,下午還有好一陣才輪到你的戲。」助理說著遞給他圍巾和熱水,怕他感冒。
  「沒事,我一會兒觀摩下前輩們拍戲,到裡面容易犯困。」馮明陽把圍巾隨意往脖子上掛,掛完了又摁亮手機。他不冷,只是有點忐忑,在室外更能保持清醒。
  八分鐘很漫長,馮明陽編輯好短信,分鐘數一跳到40就點下發送。
  「文老師好,我是東東堂哥。」
  「你好,是有心理學方面的問題要找人討論嗎?隨便聊,我不會告訴別人小學霸也有被題難住的時候。^o^」
  對方回復得很快,馮明陽再次踮起來的腳還沒放下去,短信就來了。看到那兩句話,他的腳尖慢慢放鬆。
  他沒有在短信中打出自己的名字,文老師也沒有,他叫他「小學霸」,這是「親媽粉」對他的稱呼,雖然他實際算不上學霸。文老師知道他是誰,貼心地照顧了他的顧忌。
  並且,對方直接點明了他的意圖,還給了一個輕鬆的定性,讓他準備的那些迂迴試探都不再需要,最後,又把主動權交還給他。
  馮明陽踏實不少,但還是不敢直言相告。
  「在看書,遇到個問題想請教老師。A很受歡迎,有一天X給A發信息,『出來見我,不然我就自殺』,A不認識X,就沒理。第二天,A看到X自殺身亡的消息。請問老師,A應該有哪些情緒表現呢?」
  這不是個專業的問題,文灝也不是真要跟馮明陽探討心理學應用,他已經得到了關鍵信息。
  「不同人遇到同一件事的反應是不同的,我們只能確定,A並沒有錯誤,不需要刻意去彌補什麼,或者自我懲罰。」
  馮明陽伸直的雙腿一下收回來。他本打算先問個似模似樣的問題,然後像閒聊一樣地跟文老師討論這個故事,但中間環節又被對方省掉了。文老師沒有正面回答他的問題,前半句說了等於沒說,後面卻正好踩中他的心事。
  放在平時,這種彷彿被他人看穿的感覺有點恐怖,此時的馮明陽卻少了一些掙扎,很想繼續問下去。
  「X可能真是因為A自殺,或許當時A阻攔一下,X就不會自殺了。」
  「這種可能性很小。A不能也不需要為X的人生負責,X做出這種選擇,證明他或她碰到了更大的問題,A就算能阻止這一次,也阻止不了下一次。」
  文灝用最快的速度打字,他知道那孩子在等他的回復。他已經基本猜到馮明陽遇到了什麼。
  馮明陽腦中縈繞不去的問題是「她為什麼自殺」,而不是「我是不是錯了」,或者「我該怎麼辦」。這證明他其實明白自己的做法理論上沒有問題,但他還是個心腸柔軟的少年,陌生人把死亡擺在他面前,對他而言太過沉重。他會止不住去想,她為什麼自殺,我的不理會是不是最後的誘因,如果我回應一下,給予一些援助,一個生命是不是就不會消亡。
  但對方的死已是事實,他希望知道她自殺的真正原因。如果與他無關,那麼他可以把自己從內疚中拔出來;如果與他有關,他也要一個心理上的最後審判。
  這時候,他首先需要的是來自他人的肯定:是的,你沒錯,你不必為此背負枷鎖。
  文灝猜對了,馮明陽心裡的包袱輕了很多。
  事情要從一個多周前說起。馮明陽的微博是由經紀人打理的,只發一些宣傳信息,但他一向自律,因此也有賬號密碼。那天他無聊登上了微博大號,點開了私信。作為當紅明星,他的微博私信一天上千條都是有的,經紀人也不會逐條去看。但那麼巧,他看到的其中一條就是「出來見我,不然我就自殺」,發信ID「雪十二」。
  他接受過如何應對粉絲的指導,自己也有經驗,沒放心上就略過了。然而第二天,他看到一條社會新聞:17歲女生小雪(化名)在學校跳樓自殺,疑因即將期末考試,壓力太大。新聞報道將重心放在評論當代青少年心理承受能力太弱上面,始終沒說清楚她自殺的確切原因。馮明陽感到心慌。
  沒有搜到更多信息,馮明陽點進雪十二的微博主頁,上面公開的地址和小雪所在的城市相同,之前的微博幾乎全是關於他的轉發。他一直偷偷關注著,可從那天起,雪十二沒有再更新微博。
  心慌加劇,夾雜愧疚、抗拒,變成恐慌。害怕對方真是因自己而自殺,也害怕此事會帶來的各種後果。
  爸媽同意自己演下去的前提是保證學業、保持品性、不受大的傷害,他們知道了會不會禁止自己再當演員?公司大力扶持是因為自己形象正面,知道了會不會改變看法?粉絲們會不會認為自己太無情?自己是不是要背著這個負擔過一輩子?
  演過再多蕩氣迴腸,17歲的人也無法輕視生死,無法不在意他人的看法。
  他越深想,越猶豫,越不敢對周圍的人訴說。文老師的出現和鼓勵遞給他一根繩索,雖然他還是沒能上岸,但總算不用在問題的黑河裡獨自飄蕩了。
  進行到這裡,文灝不便再深入。馮明陽所說的X為什麼自殺,可能是個永遠沒有答案的問題。但這天晚上的睡眠時間,文灝還是又做了一些嘗試。
  他把近段時間的自殺新聞都翻出來看,根據猜測的條件逐漸縮小範圍,再一一查找相關信息。這對別人來說是很大的工作量,他做起來效率卻要高很多倍。
  查到一個叫小雪(化名)的女生時,他搜到一篇同校學生的微博長文。長文裡說小雯(小雪的真名)自殺了,媒體老師都說她心理太脆弱,葬禮上父母也哭訴對她那麼好,為什麼要這樣離開,這讓他們這些同學非常傷心。小雯學習刻苦,但偏科嚴重,可父母堅持讓她上並不擅長的理科。上了高二,沒有文科平衡,小雯成績一落千丈,得到的是更多責罵和更多讓人打起精神的保健品。她沒有打起精神,她選擇永眠。
  這篇文章是在為同學鳴不平,字裡行間卻透出一種自哀和渴求。作者沒有設置閱讀權限,她希望更多人看到。文灝想,有相似經歷的她,最想要的是自己的父母看到吧。
  小雯的離開有了最可能的原因,但她不一定就是X,即便文灝找到了她的微博,在寥寥博文中看到一條關於馮明陽的轉發。他沒有停下來。
  下半夜,文灝意外在一個青少年聚集的追星論壇裡搜到一張帶有自殺關鍵詞的圖片。那是一張空間日誌截圖,發在一個叫《你為偶像做過什麼大膽的事》的帖子裡。好在文灝搜索信息靠的不是文字符號,而是意義,不然就把這張圖漏掉了。
  真是好運,他找到了問題的答案。
  發圖人就是X了。不是因為她ID是「紫色雪12」,與新聞中的小雪名字相近,而是因為圖中寫明了,她生日那天以自殺威脅「心愛的歐巴明陽小哥」出來見她,可惜歐巴錯過了她的生日,她還在等他看到私信聯繫她,還說要是歐巴敢交女朋友,就給他發自殘圖片。
  看她的措辭,她是以此為豪的,不僅在空間裡向朋友炫耀,遇到這樣的帖子還來發言。
  紫色雪12,個人資料裡,年齡:14歲。
  天亮以後,文灝給馮明陽發了條短信:「昨晚上網無意中看到這個,想起你問我的問題,轉給你看看。」裡面附了帖子地址。
  紫色雪12的回帖時間就在前天,馮明陽看到後如釋重負,見人就笑,丟掉的活力從腳底衝向頭頂。
  文灝卻高興不起來。他想到以自殺來反抗的小雯,用生命威脅偶像的發如雪,遇到大問題不敢告訴長輩的馮明陽,還有幼兒園裡功課繁重的小朋友。
  有些家長希望孩子跟自己一樣優秀,有些希望孩子彌補自己的遺憾,有些自己吃夠了苦,就對孩子絕對放養。他們並非不愛孩子,他們的想法也沒有錯,但他們中有一部分,在執行自己的想法時,忘了給孩子足夠尊重,同時教會孩子尊重自己和他人,忘了為孩子營造堅不可摧的港灣,讓他們遇到敏感的問題時敢於敞開心扉,忘了關注孩子真實的內心,及時扭轉他們走偏的觀念。
  這樣的道理早有人談,那本名為《教育孩子,先要成為合格的家長》的書就講得很好。越來越多的父母和老師有更成熟的教育理念,只是理念的傳導還有盲點。而且,就算所有家長和將要做家長的人都看到了這些道理,他們不一定接受,接受了也不一定能實踐,實踐了也不能完全避免問題。孩子對家長也會有誤解,馮明陽的事也許就是這樣。
  但這不代表我們不需要再努力,哪怕只是多讓一個孩子繞開悲劇,長成更好的成年人,再成為更好的父母呢?
  文灝發現,自己只用直播來帶人記知識和賺錢,有點浪費。
  新一次直播,文老師帶著令人迷醉的笑容給了學生們一個「機會」。
  「你們不是一直嚷著想給我送打賞、送禮物嗎?告訴你們怎麼送。」


第25章
  文灝舉著一本《教育孩子,先要成為合格的家長》面對鏡頭。
  「如果你們真的有餘錢,想送我禮物的話, 就去買這本書吧, 作者黎耀。京西網上特惠價12.9, 很多書店也有。」
  [是廣告嗎?]
  「可以當作是廣告,因為書好, 所以我自發廣而告之,與作者無關。別看這本書不起眼,內容很值得一讀。」
  [寶寶還是單身狗, 但老師說了, 肯定會去買的!]
  [學生黨,已下單, 誰敢比我快?]
  「不是想讓你們給這本書沖銷量,買回去放著,我是真的希望你們讀一讀。也不需要你們完全認同裡面的內容, 但它可能提供給你另一種看待教育和成長的角度。學生黨也可以看的, 看了可以想想你希望成為什麼樣的『寶寶』, 還可以跟爸媽交流交流。」
  [我是准媽媽,文老師推薦得好及時,一定認真看]
  [看到男神推薦自己喜歡的書真是感動哭π__π小學老師一枚,已在家長會安利過一回。]
  「我們來做個活動吧。」文老師眨眨眼睛,夜晚的燈光印出一小塊他睫毛的陰影,很多人已經準備好說好好好了。
  「看完這本書並寫出讀後感,發到任意平台,將網址和暱稱貼到我主頁的期待區,我會一一瀏覽,兩個周後從中選出五十名,分別錄製專屬起床鈴聲。看不下去的小同學,可以邀請家長閱讀,你們記下他們的感想,或者他們自己寫,同樣算數。有興趣嗎?」
  問「有興趣嗎」的時候,文老師側了一下臉,有種不經意的俏皮,好似這不是個嚴肅的讀書活動,而是一場大家一起嗨的遊戲。
  [賣萌犯規!]
  [有有有,必須有,我已經迫不及待了]
  [想像男神叫著我的名字,天天叫我起床,啊要暈過去了]
  [老師你終於佈置作業了!還是有獎勵的作業!等我交作業!]
  ……
  獎勵的刺激和熱鬧的氛圍淡化了事情本身的乏味,這本書可能對直播間的大部分觀眾沒有吸引力,寫讀後感更是會讓人產生「什麼鬼」的想法,然而與男神老師互動,和「學友」競爭,讓整件事變得有趣起來。
  即便不是週末晚上,看文灝直播的人數依然非常可觀。上萬人衝到京西網上去買同一本書的結果就是……
  「什麼叫L市無貨?」
  「怎麼下不了單?剛才看還有庫存啊。」
  ……
  另一個城市,課間十分鐘,黎耀拿著教材往辦公室走,兜裡靜音的手機又震動起來,來不及看之前的信息,他接起電話。
  「黎老師,您的書要加印啦!」編輯的聲音很激動。
  「真的嗎?」他的書首印只有一萬冊,一直賣得不好,怎麼突然要加印?
  「真的!我們也剛剛搞清楚,是一個最近紅起來的主播做了推薦,網站鋪的貨幾乎清空了!」
  有名人效應倒是可能。「是哪個台的主播?」四十多歲的資深教師還不瞭解網絡直播,第一反應是電視台或電台主播。
  「是……我一會兒把網址發給您,您看過就知道啦。上面說先加印三萬冊,但我覺得肯定不夠。」
  確實不夠。大家都有從眾心理,網站、書店賣得好了,就會特別推薦,曝光率高了,吸引的人就多了。到後面,購買的主力已經不止文灝的粉絲了。
  當然,粉絲們的「吆喝」起了很大作用。
  那不是普通的吆喝,那是實實在在的讀後感。
  在文老師宣佈活動開始的第二天,就有人搶前幾名似的快速貼出了讀後感。一開始,只是短短的一兩段話,套路得像淘貝購物評論一樣,什麼寶貝很好啊,作者寫得很認真啊,自己讀了很喜歡啊,還有裝幀不錯啊,紙張很好啊。
  漸漸地,為了比拚誰寫得長,誰寫得好,誰更能吸引文老師的注意力,「學生」們被競爭感追著好好去讀書,從摘抄句子,到寫出具體感想,到講述自己和身邊的故事,到反思和深論、質疑和延伸,讀後感的數量越來越多,質量也越來越高。
  有人發就有人看,哪怕只是為了瞭解「競爭對手」寫的是什麼。來錢的期待區是可以點讚的,好文章自然被頂上去,得到更多閱讀。大家讀了有感觸又會在諸如豆瓣醬這樣的讀後感原發平台寫評論,評論多了又會引來正在篩選這類書的、圖書原定的目標讀者群。
  文老師還在後續的直播中加火,點評某個觀眾的讀後感寫得精彩,某段話深得他的心,還問大家喜歡什麼風格的叫起鈴聲,要純人聲的,還是配音樂的,要溫柔的,還是兇惡的,要中文的,還是外語的,撩得一眾「寶寶」嗷嗷叫。
  陸航端著杯子從茶水間快步走出來,他剛有了一個靈感,要趕快記下,文老師主頁上已經有好多有才讀後感了,他得好好寫才行。走過同事姐姐的工位時,餘光瞟到的東西讓他迅速倒退回來。
  「你在做什麼?」一本攤開的書在同事姐姐塗著紅色甲油的手指下被畫得花花綠綠,只露出封面一角陸航都認得那是《教育孩子,先要成為合格的家長》。
  「劃重點做讀書筆記啊。高考後我就再沒這麼認真看過書了。」
  「你也要寫讀後感?」
  「什麼叫『也』?」
  「確實是『也』哦,我也在寫。」後排的文案妹子突然接話。
  同事姐姐轉過身去:「你準備從哪個角度寫?我們不要寫重了。」
  「難度有點大啊,之前想到的點都被人寫了,我正在看國外的教育學論文,想做做比較,加入些社會調查數據。」文案妹子一本正經回答,然後忽然星星眼捧臉,「好想要文老師叫我小名,嚶~」
  陸航:┬┬﹏┬┬都這麼拼,我還有機會嗎?
  一間寬敞的辦公室裡,頭髮已經有地中海趨勢的男人叫住秘書:「小余啊,形容深受啟發、猛然醒悟的成語怎麼說啊?」
  「醍醐灌頂?茅塞頓開?」
  「對對,就是醍醐灌頂。哎呀,久了不寫文章,詞都忘得差不多了,寫起來真是一筆一頓。」
  秘書早就對副總在紙上寫了半天的東西好奇了,見他主動提起,忍不住問:「張總您寫什麼呢?不是重要文件的話,可以吩咐我給您寫啊。」
  張總寫完頂字,抬頭笑道:「不行,這是我閨女佈置給我的任務,一篇讀後感,必須親自完成,還嚴禁上網複製黏貼哈哈。別說,這本書還有些道理,給它寫讀後感不虧。」他從辦公桌邊拿起一本書遞出來。「你不是剛做了爸爸嗎?我已經看完了,這書給你吧。」
  領導給的書肯定得接著,還要好好看,秘書道著謝走到桌邊,一低頭就讚歎:「張總您這字是真好,看過多少次都覺得驚艷。」
  張總舉起寫到三分之二的A4紙自我欣賞,得意道:「要不閨女怎麼硬要我手寫呢?她要拍照發到網上去,說這才有誠意、有新意。」
  劇組,馮明陽趁著休息時間拿出單詞背,背著背著心就癢癢了。想看文老師的直播,但是不行,學習任務還沒完成。
  助理給他拿熱飲來,眼睛紅紅的。
  「瑤瑤姐你怎麼了?遇到什麼事了?」
  「沒事兒,看讀後感看的。」
  「啊?」
  「對了,我可能誤會文老師了,他真的懂很多,人也好,而且做直播越來越火了,不需要特意來搭關係。」
  還用你說。
  「啊!他還說過喜歡你,的作品呢!」
  這個還是值得提一提的。
  短時間內湧出的帶有相同關鍵詞的讀書評論,如同策劃營銷般的推書活動,引起了一些媒體和自媒體人的注意,更別說文老師的粉絲裡本就有一些小有名氣的人,再加上售書網、來錢直播、出版社、書店的跟進,話題不斷擴散、升溫,彙集出更為熱鬧活躍的場面。
  聲音大了自然會傳到更多人耳中去,被本就對這類聲音敏感的人解析。這本書就這樣通過一種學生氣的方式,從主體為未育年輕人的口中,走入已育人群的視線,從網絡達人圈內,擴散到不常上網的中年群體。
  「雖然不想承認,但看完書還是發現自己有些地方做得不好。跟孩子談了談,又發現他已經比我以為的要成熟得多。孩子在成長,我們做父母的也要成長。」
  「其實道理都懂,可上有老下有小的,每天忙忙碌碌,支撐生活就足夠辛苦,沒想到要顧及那麼多,給自己找了看似很充分的借口。以後把這書放在床頭,提醒自己,有些因為忙而輕視的細節,對孩子的一生來說很重要。」
  ……
  推書話題成為熱點,路人為之側目,有些好奇就去找書來看,電子版很快上線,很容易買到,有些則表示反感,還有人指責這是炒作,質問作者和出版社到底花了多少錢,收不收得回成本,網上小範圍掐起架來。
  到第九天,號召力強大的影后莫玲發了一條微博,迅速轉發上萬。
  年近四十、孩子不到兩歲的莫玲發了一張照片:一張桌,一本書,以及書上的一張便簽紙。書是《教育孩子,先要成為合格的家長》,便簽紙上是用娟秀字跡摘抄的書中一段話。
  「我們這一代人小時候,個體尊重、心理關懷、愛的教導,都是奢侈品,鎖在櫃子裡,不能看不能想,生存和發展才要緊,慢慢就把它們忘了。但現在不同了,我們有條件不吝嗇,就給孩子多一些。」
  莫玲配文:和孩子爸爸一起讀完,受益匪淺。作者是老師,聽說開始大力推薦的人也是老師,他們一定都是很好的老師。
  有人問:之前說花錢炒作的人呢?臉疼不疼?出版社好有錢哦,竟然請得起影后站台。
  不管很多人是不是為了湊熱鬧、追潮流、蹭熱點、找逼格,一本毫無花哨的家庭教育圖書受到熱捧,銷量激增,並在今後很長時間內都位列同類圖書銷量前列,是事實。慢慢地,人們忘了它火起來的原因,越來越多人因為普通的理由去購買它、閱讀它。
  並不是每一個拿到它的人都會把它讀完,並不是每一個擁有它的家庭都會從中受益,但總有一些父母因為它,學會怎麼跟孩子相處,總有一些孩子因為它,培養起更健全的人格,懷抱更多的愛、更堅強的內心,更踏實、自信地走未來的路。
  這件事後來還引起社會討論,作者也被請去做演講、做節目。媒體和教育從業者思考,這本書為什麼能達成這樣的「逆襲」。除了有心人的推廣,最重要的原因是書本身足夠好。再深想,是因為它符合人們的需求。
  社會進步,生活富足,人們在追求更好的教育方式和親子關係,有意識地尋找更優質的方法論。有了契機,這本書自然脫穎而出。
  這都是後話。
  在這個12月,幼兒園文老師的特別推薦開啟了一本書的風靡,書的熱賣又讓更多人循路而來,看到他的直播,被他的魅力征服,被直播間的氛圍和期待區的有趣逗樂,開始關注他,喜愛他,甚至崇拜他,追隨他。
  有了這種良性循環,《教育孩子,先要成為合格的家長》憑借內文質量和受歡迎程度在最後一個月殺入重圍,入選年度圖書,而「寶貝成長路」直播間在線人數則再上一個台階。
  陸航:呵呵呵看我多慧眼。
  來錢部門老大:哈哈哈業績又漲啦!
  老粉絲:嚶嚶嚶男神變成更多人的男神了,真是驕傲又悲傷。
  文灝:「我看直播間好像多了不少家長朋友,年齡層次多了,再統一叫大家『寶寶』不太合適,我們換個稱呼吧?」
  眾寶寶:[不要!!!]
  新增的家長觀眾裡,徐語秋也是其中一員。
  下班時間,徐助理感歎式地對自己boss說:「文老師推薦的書真不錯,要是他可以多推薦一些就好了,也省了我們這些家長去篩選。」她都不叫文灝,改稱文老師了。
  應安年:……?(他什麼時候給你推書了?你們有聯繫?)
  解讀上司表情90分的徐助理:「他在直播中推薦的啊。應總你不知道他在做網絡直播?不知道他已經是個名人了?」
  應安年:……
  他應該知道嗎?他要忙工作、陪孩子、補動畫片,誰都不告訴他,他從哪裡知道?
  坐在回家的車上,應安年下好徐助理分享過來的APP,都不用搜索,APP首頁在用最大畫幅推薦,那個嘴角上揚的青年不是文灝又是誰?
  時間有限,他用他強大的分析能力,越過各種網絡用語設置的障礙,搞清了現在是怎麼回事。
  果然,這個人總能帶來驚喜。
  讚賞之後,複雜的感覺浮上來。像是生氣,做直播那麼多天了居然不告訴自己;像是陌生,這是自己認識的那個人,又不是;也像是失落,他們還不是親近的朋友,住在一起,卻交流不多,瞭解也不多。
  文灝和樂樂比應安年早回來,應安年到了以後,先是跟樂樂說了幾句話,然後看了文灝一眼,這才上樓換衣服了。
  文灝:這位老大看自己的眼神怎麼那麼意味深長?
  文灝不說,應安年就先當不知道。他空閒少,沒時間把文灝的直播回放視頻都補完,也沒法跟著追最新直播,就晚上看一點,還熬了兩次夜,拋下了「引以為傲的自制力」。
  文灝講的知識大部分他都不需要,評論區的很多笑點他也體會不到,什麼「男神我愛你」之類的話他看著還不太順眼,但他還是接著看下去。到後面,他發現青年的聲音讓人心平氣靜,有助提高睡眠質量,就養成了睡前帶著耳機聽視頻的習慣。
  「I love thee with a love I seemed to lose
  「With my lost saints,—I love thee with the breath,
  「Smiles, tears, of all my life!—and, if God choose,
  「I shall but love thee better after death.」
  沉醉中的男人猛地睜開眼睛,某個部位醒來,從平角變成了銳角,直奔直角。
  他解鎖手機,看著視頻評論裡的各種花癡皺眉——這種內容,怎麼能隨便讀給人聽呢?
  文灝可不知道隔著一條走廊的家中老大在想什麼,他眉開眼笑地把來錢上掙的錢全部轉到付款寶。算一算,扣除要轉給應安年的三千,還剩將近一千,足夠買他已經在網上選中的另一件禮物了。
  打開淘貝購物車,選順飛快遞,地址填金貝幼兒園,留言勞煩店家做好包裝,下單,付款。
  給朋友親人準備禮物的感覺真好,人類真是會生活。
  因為聖誕節正好在週末,金貝的聖誕活動就放在了週五,也就是23號。小班的孩子們聚在一起,聽聖誕故事,學唱《鈴兒響叮噹》中文版,在老師的指導下做手工禮物,互相贈送。
  樂樂小手捧著小胖墩兒做的變形版黃色黏土花瓶跟著文灝回家,走到院子裡,他把花瓶小心遞給文灝,跑去摘了一小把自己和小叔種的蔥插在花瓶裡。
  應安年進屋的時候,就聽到長髮青年在跟幫傭講,那個小花瓶(說泥土塊更合適)千萬不要丟掉,也不要移動位置,隨樂樂把它放在哪裡。
  小孩兒第一次跟一大群同齡人一起「過節」,第一次收到朋友的禮物,也送了朋友禮物,高興得臉兒像蘋果。應安年把他放到床上的時候,他還在五音不全地唱著「叮叮噹,叮叮噹,鈴兒響叮噹」。
  當小叔的背叛正常評價標準,誇獎:「唱得好。今天先睡,明天再唱給小叔聽。」
  走出孩子房間,應安年告訴文灝那套模型已經分別包裝好帶回來了,兩個大人相視一笑。
  12月23號,也是文灝和觀眾們約好的「頒獎」時間。
  打開直播間,一片讓人眼花繚亂的「0.1元」閃過,然後是評論區的嚎叫。
  [啊啊啊啊我看到我了!我看到我了!]
  [打開音頻包,找到自己名字的瞬間,我聽到了天使的聲音]
  [誰都別攔我!我要下去跑圈!我要半夜狼嚎!讓物業來追我,我要給他們放本宮的起!床!鈴!聲!]
  [為什麼沒有本寶寶〒﹏〒打滾!]
  [哭倒宿舍樓~悔啊,為什麼不寫好一點!]
  ……
  文灝看著評論笑,一整天的好心情讓他的眼睛特別的亮。
  開直播前,他在新的直播簡介裡放上了網盤鏈接,裡面是他給五十名讀後感優勝者錄的專屬起床鈴聲,所有觀眾都可以下載。
  每個人的鈴聲都不長,用手機錄的,音質也算不上佳,但沒有人會懷疑文老師的用心。
  在期待區寫明了喜歡的風格的,他都按照對方的喜好來錄,沒有寫的,則參考暱稱和讀後感的風格。那些沒有得到專屬鈴聲的,已經準備好截掉前面的稱呼,把所有鈴聲輪著用。
  [換手機都不會換鈴聲!]
  [這鈴聲根本沒法叫我起床好嗎?!我會賴在床上一直聽!]
  「謝謝那麼多朋友願意接受我的推薦去看一本書,還把感受分享給更多人。自己的推薦有回應,有共鳴,我感覺非常幸福,謝謝!」
  [是我們更幸福才對。]
  [謝謝文老師,遇到老師是今年最幸運的事]
  「精力有限,暫時只能給部分朋友錄音頻,一點小禮物,請不要嫌棄。以後有機會想想還可以送給大家什麼。」
  其實有很多商家過來留言,要贊助東西給他做禮物,還有人通過來錢方面轉告,想提供長期贊助,只要在直播中簡單提提品牌名,就會給他豐盛回報,文灝都拒絕了。他只接受了出版社的好意,以後有好書,他可以拿些來送人,但哪些是好書得由他自己來評判。
  在外面留言那些商家,粉絲們都看到了。最終的獎勵沒有增加,他們也不失落——這就是他們喜歡的一毛老師啊。
  [喜歡還來不及!但真的太少了,老師以後多搞點活動,多錄點!]
  [申請佈置新作業!想要老師錄親吻聲(*/ω\*)]
  [樓上大膽!但我喜歡,同求(*/ω\*)]
  ……
  有了時間窺屏的某人看不下去了。
  276541:[對一名老師說這樣的話不合適。]
  沒人鳥他。
  應安年:……
  文灝只是笑。
  笑什麼笑,你是老師,教育一下學生啊!
  「我最喜歡的五十篇讀後感名單也放在音頻壓縮包裡了,選擇的標準不是長度和文字優美程度,而是有多少自己的思考。在這之外的很多篇目我也喜歡,但說好五十篇,就不擴展了。出版社告訴我,他們計劃在那本書再版的時候,選擇一些讀後感印成小冊子隨書附贈,他們會一一與作者聯繫,另付稿費,不願意的朋友可以拒絕。」
  [自己寫的東西被老師喜歡,真是莫大的榮耀]
  [那麼多讀後感老師都親自看完啦?]
  「當然,那是大家的心血,每一句都看過。」雖然在新歷年底,真正的學生們要拼期末考,不少工作黨也深陷忙碌,文灝面對的讀後感仍有近六千篇。
  對擁有強大信息處理能力的他來說,這並不算什麼,讓他全部「背」下來都行,錄音頻花的時間精力還更多,不過粉絲們並不知道。
  [沒入選也不遺憾了。]
  老師學生互相誇了一通,直播的主題還是學習。由於這兩周粉絲們都忙讀後感去了,期待區基本被網址鏈接霸佔,文灝主要帶著確實有緊迫需要的學生做期末複習。要考試的人大多沒法長時間在線,剩下的時間文灝就講講熱點知識,比如教育大家的文章、自然氣候的形成等等。
  觀眾多了,受教育水平、興趣愛好等就有更多差別,那種所有人屏息靜氣聽文老師講課的狀態不再,很多人在他講到自己不感興趣的部分時,把手機或電腦放在一邊,做自己的事,就像開著學習電台。累了煩了無聊了就抬頭看一眼文老師,那種美好又認真的樣子,十足能量補充劑,讓人覺得,彷彿自己的生活層次都不一樣了。
  但今天之後,這種每天都有的福利要限量了。
  直播到尾聲,文老師鄭重地告訴觀眾們:「每天直播時間太長,可能會讓一些小同學養成依賴心理,我自己也需要再進行補充學習,讓我們都把重心放到現實的生活和學習上,扎扎實實進步。以後的直播頻率改為每週一次。除非特殊情況,每週六晚,我會跟大家一起學些新知識,看到有價值的內容也會向大家推薦。希望你們一切都好,提前祝聖誕節快樂!」
  [一周好長,想到等待的我自己已經開始心酸]
  [捨不得,但老師每天講一個半小時真是好辛苦,只要老師還要做直播就好。]
  [老師放心,會每天堅持學習的,起床鈴聲監督我!]
  ……
  [期待區還可以留言嗎?想請老師推薦一些其他方面的好書。]
  「當然,歡迎,我會看的。那麼,寶寶們再見。」
  老師再見。應安年在心裡回應。念頭落下他才醒過神來,第一次完整看文灝的直播,看著看著就投入了,恍惚間彷彿自己也變回了一個學生。
  男人自嘲地笑著搖搖頭,那種真切的不捨仍有餘味。
  去樂樂房間看看,回來沖個澡,應安年躺到床上,戴上耳機,點開下好的音頻列表。眼睛代替頭腦做了選擇,指揮手指戳開其中一個。
  「年年寶寶起床啦,上學啦,學好知識當個大科學家!年年寶寶起床啦,鍛煉啦,強身健體長得帥帥噠!」
  某種銳角又在形成,應安年快速退出去,扶額。怎麼能隨便錄這種東西給別人?
  未來的文老師要是知道了,肯定會說:這是一個家長特意提出給自己孩子錄的,不這樣錄怎麼錄?你自己要點進去,怪我咯。
  音頻聽不成,應安年翻到之前還沒看完的視頻,盯著討厭的評論區做做「平復」。
  文灝的聲音不因視線焦點的偏移而阻斷:「……它可能提供給你另一種看待教育和成長的角度。學生黨也可以看的,看了可以想想你希望成為什麼樣的『寶寶』,還可以跟爸媽交流交流。」
  應安年的思緒止不住地飄遠了。
  文灝推薦這本書,單純是從老師的角度出發嗎?他所說的那段荒唐的成長經歷——被父母關在家裡接受教導,不能與外界接觸——現在看來可能都是真的。
  他是個天才,他在二十年間學了很多人一輩子都掌握不到的東西,但這不是他的選擇。不被尊重地長大,與世隔絕地生活,當自以為是的父母去世,精靈般的人物只能淪為流浪漢。
  如果沒有遇到自己或其他願意幫助他的人,青年會有什麼樣的遭遇,應安年不敢想像。
  然而,如今的文灝卻這麼善良而真誠,樂天又豁達。他身無分文、流落街頭的時候都不忘對樂樂伸以援手,現在又為人師表,以這樣的方式為其他孩子著想。
  他應該被守護,自由地做想做的事。
  憐惜、保護欲和自厭同時在男人心底升起。
  一個觀眾的提問轉移了他的注意力:[老師好像一直都是用的手機做直播?既然在家怎麼不用電腦?]
  應安年腦子一頓,被提醒了。
  長髮青年從來不進家裡的書房,給了他錢他也沒怎麼花,更別說置辦電腦這樣的物件了,多半還是因為那個「掙錢能力沒達到消費水平」的理由。
  堂堂文老師怎麼能沒有電腦呢?男人有了想法。
  平安夜,別墅裡沒有聖誕樹,也沒有綵燈,但有禮物。
  要不是家裡有兩個「孩子」,應安年也是想不到禮物這茬的。
  吃過晚飯,拆開小叔和文叔送到自己面前的禮物盒子,看到裡面的模型,樂樂發出了尖叫。
  就是那種小孩子表達喜悅的叫聲,尖銳,有點刺耳,但對家長來說卻是一種幸福。
  我們的樂樂會大笑大叫啦。
  小朋友收完禮物,輪到大人。文灝從身後拿出一個扁長的盒子遞給應安年。
  男人驚訝:「還有我的?」驚的背後是掩不住的喜悅。
  骨節分明的手指拆開紅色的蝴蝶結,裡面是某品牌的聖誕襪禮盒,一共12雙,其中一雙是楓葉紅的,後跟處還有一對奔跑的麋鹿。
  這個禮物是文灝看了好久才選定的。應安年看上去什麼都不缺,太便宜的不適用,太貴的買不起,別緻的不知愛好,送襪子正好。這盒襪子最讓他滿意的就是那雙楓葉紅的,應安年給他的錢包就是這個色,這位老大應該是喜歡這個顏色,又不方便用。襪子就沒這個顧慮啦,穿在腳上很少有人會看。
  「我很喜歡,謝謝。」男人珍重地把禮盒收好,從口袋裡拿出一個小盒子回禮。
  「還有我的?」文灝重複他的驚訝。
  小盒子是木質的,應安年是大人趣味,沒有裹包裝紙、纏緞帶,文灝一扭搭扣,盒子就開了。
  燈光流進盒子裡,濺起白玉光華。文灝一時間沒說話,還是樂樂出聲問:「好看,這是什麼?」
  「一個髮箍而已,我看你總是用黑色頭繩,這個可能需要。不是好玉,不貴。」
  確實不是好玉,本身價值不高,送貴了他擔心青年有負擔,但這個東西前後花的錢也不少。
  那天逛街聽文灝說要給樂樂買禮物以後,應安年知道自己也該給他準備一個禮物。同文灝一樣,他開始也愁該送什麼,文灝氣質太獨特。
  一天出去談事,他看到幾個玩cosplay的大學生,其中一個男生的髮飾很漂亮,他特意讓秘書去問了出處。
  古代男子戴玉冠,那樣的飾品很襯文灝,但玉冠不適合現今的日常,簡化版的卻出彩又實用。
  找到工匠,選好玉石,挑好方案,付加急費,東西才算拿到了。
  此刻,那個髮箍被青年托到掌心,看他的表情,應該是喜歡的,應安年鬆了口氣。
  文灝哪裡是喜歡,簡直愛不釋手。托在手上看了又看,他才把發繩扯下來,試著將髮箍往頭上戴。
  當他戴好,應安年一看就愣住了。他以為青年會像之前一樣,把髮箍戴到頸後,讓一束如緞黑髮自然垂下,他卻將頭髮撩起來,紮成了一個高馬尾。
  那個髮箍外形就是一個空心玉圈,外側部分是完整玉石,內側是將玉塊鑲嵌在金屬上,組成一個方便取戴、可以縮放的搭扣。戴好後,看不到金屬機扣,玉塊拼接成一體。
  玉質普通,白底中帶著深深淺淺的黃色紋路,單看並不上檔次。可在青年頭上,它突然就古樸起來。
  在應安年眼中,此時的文灝就像那個玉飾,不,是那個玉飾像文灝,融現代與古典於一身,散發著一種貫穿始終、從時間長河那頭延續到這頭的精氣神。
  為什麼那麼熱,又那麼悶,幫傭沒把新風系統打開嗎?
  樂樂小寶貝再次出聲:「好看,文叔叔好看!」原來新風系統的控制器在他手裡。
  呼吸重新順暢,男人恢復思考能力,輕咳一聲,笑道:「我聽說你在做直播,只用手機不方便,樓上左邊最底那個小的空房間改成了工作間,給你用的。」
  文灝還沒高興完,又來一個驚喜,他衝到樓上,打開那個房間,然後就張大了嘴。
  嶄新的台式電腦、專業的耳機麥克風、人體工學座椅、飲水機、書架、綠植……
  「不不,我,這太,太……」口才不錯的文老師又衝下來,卡殼了。
  應安年早猜到他會有壓力,已經準備好了應對方法:「那不是我送給你的,是樂樂給你的禮物。樂樂,那是拿你存在我這裡的錢買給你文叔叔的,你高興嗎?」
  小孩兒沒完全聽懂,他明白的部分已足夠他歡喜得拍手。送送送,花我的錢隨便送!
  文灝不再拒絕,他抱起小孩兒轉圈,房子裡裝滿他們的笑聲。
  應安年在旁邊笑著看,很有成就感。這成就感在看到文灝下次直播的時候有所降低。
  [老師終於換裝備啦。看到麥克風的logo了,原來老師是土豪!]
  「我家的小朋友買給我的,小霸道總裁哦。」
  樂樂還真是小霸道總裁,他有基金,有股票,有不動產,完全不差錢。一個家有兩個霸道總裁,怎麼得了?
  看大小孩和小小孩發洩得差不多了,應安年抬手看時間,道:「我們出去吧,有個東西給你們看。」
  院子外,大門口,無星的冬夜裡,兩束暖光照亮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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